成王九年的春天,一個我們都很熟悉的外賓出現了:肅慎氏來朝。肅慎的情商真的不是一般高,當年武王回光返照之際,它及時“來賓”;成王站穩於東階之後,它又“及時”來朝。《周本紀》也特別報道肅慎朝拜的新聞:“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息慎”是肅慎的誤寫,另外“賄”字應該是“錫”之誤,帝王賜賞曰“錫”,成王用得著“賄賂”肅慎嗎?《竹書》的說法是準確的:“王使榮伯錫肅慎氏命”。“錫”或是“賄”無需理會,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榮伯”才需要我們留意。“榮伯”是誰無從考證,也無關緊要,關鍵的是榮伯的工作本該首席大臣周公來做,很明顯周公被架空了。
成王十年,他正式把唐國冊封給弟弟姬虞,姬虞從這時開始才被稱為唐叔。《竹書》“十年,王命唐叔虞為侯。”,《竹書》的條理比《史記》清晰得多,《周本紀》和《魯周公世家》裏關於成王親政前後的記載主要來源是《尚書》“雜誌”。《尚書》很雜,作者眾多,“商辦”、“周辦”皆有文章入選,以及戰國和漢儒們的添鹽加醋,不能自圓其說之處在所難免。更不幸的是,《尚書》裏發表的文字多屬議論文性質,裏麵提到的事件都沒有具體年份,甚至張冠李戴。司馬遷以《尚書》為藍本寫周朝往事不亂成一鍋粥才怪,其中自相矛盾、不合理之處甚多。
相比而言,《竹書》脈絡清晰,我必須再次給它點讚。遺憾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今本,和古本想比,不少東西丟了,而且又被後人偷偷加了東西進去。比如這句“帝子丹朱避舜於房陵,舜讓,不克。朱遂封於房,為虞賓。三年,舜即天子之位。”,帝堯的兒子禪位於舜,舜辭讓不果,才於三年之喪後,即天子位。這段話和《尚書》的說法高度一致,《竹書》的思想認識不可能有這麽“高”。《竹書》的作者是魏國史官,魏國是從晉國分出來的。宗主國被滅,魏居功至偉,搶班奪權上位的魏國國君怎麽可能宣揚“禪讓”美德?古本《竹書》雖被毀,但古籍裏仍有引證的蛛絲馬跡,關於堯舜的“高尚情操”,畫風是這樣的:“堯之末年,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
往事不用再提,人生還看今朝。成王十年,又有新款外賓來朝。那個外賓的名字有些陌生,叫做“越裳氏”。越裳氏即古越國,在湖南境內,他們的貢物別開生麵,是一種水生動物,叫做“長沙鱉”,這也是“長沙”這個地名首次現於史冊。眾所周知,鱉俗稱王八,當時要不沒有王八的說法,要不沒有王八現在的含義,否則越裳氏會直接被扔到河裏喂王八。
同一年,周公的工作崗位換了,從洛邑遷往豐京。(《竹書》:“周文公出居於豐。”)看上去似乎周公的地位升了,其實明升暗降,豐京是留都,它不是權力中心,周公成了禮儀形象代言人,相當於當上了政協主席。
周公其實在此之前好幾年就處於離退休老幹部的處境了。漸漸淡出權力中心的周公有時間考慮權力以外的東西,那便是禮儀。
周公不再執掌兵權,於是有時間完成學術著作《周禮》,就像沈從文不寫小說,而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樣,都屬於不務正業,他們也不願意這樣,可是別無選擇。
《尚書》聲稱周公是在成王第六年完成《周禮》,也許是正確的。普遍的看法是《周禮》涉及領域極廣,除周朝官製外,舉凡祭祀、器皿、服飾、軍製、田製、稅製和婚喪嫁娶等禮製無不囊括其中,這是曠日持久的工程,並不比營建洛邑省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周公原創的《周禮》原名叫《周官》,隻是《尚書》裏一篇政論而已,在一年內完成完全可能。《周禮》在“三禮”裏居首位(另兩位是《儀禮》和《禮記》),我們現在看到的《周禮》版本已經不是原件,《周禮》定稿於戰國,並且在漢代不斷“完善”,戰國和漢代的那幫書生多能白乎啊!“完善”的另一個意思其實和“麵目全非”神同步,就像化了濃妝的日本歌舞伎一樣,臉上抹的厚粉足以掩蓋本來坑窪不平的臉麵。不可否認的是,周禮對後世的政治製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遠及明清乃至現代——漢民族的諸多文化風俗都可以在《周禮》中追根溯源。
周公製禮不可能閉門造車,他需要走出去,和人民群眾手拉手、心連心,於是他便下鄉采訪,匯成《詩經》裏的“國風”,這也是“采風”一詞的由來,“風”即風俗,不是“風言風語”,更不是“風流”。《國風》中的《周南》便是周公鄉野調查的學術成果。《召南》則是召公的學術成果,他陪著退居二線的周公一起去采風,相當會做人,召公比周公更適合做VP(Vice President,副總統)。
《周南》和《召南》的第一篇都與鳥有關,《周南》篇首便是大名鼎鼎的《關雎》,不用再介紹了。《召南》的首篇叫《鵲巢》,“鳩占鵲巢”這個成語便來於此,此篇若有所指。周公曾作《鴟鴞》書贈成王,令成王戰戰兢兢。鴟鴞是貓頭鷹,鳩是斑鳩(也有說鳩是八哥),它們長相雖異,但都有搶占別家巢穴的惡習,召公的《鵲巢》實在意味深長,長得和周公漸行漸遠,遠得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