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側放在床頭的櫃子被她搬到床對麵,櫃子上有一台底部裝有錄像機的電視,電視機頂上散擱著幾盤有公立圖書館標記的錄像帶,都是些與求職、麵試以及怎樣辦理移民有關的帶子。
Walk—in式的壁櫥裏掛滿了各式行頭。長短厚薄,一應俱全;洋禮服、旗袍中西合壁、有些衣服上的標簽尚未去掉,我看了一眼標價,暗自咋舌。她哪來這麽多錢?那些衣服中的任何一件都抵得上我整個Summer換洗的衣物。她能買得起這麽貴的衣物,又何必屈尊和你合租房子?那時你有此疑問,是因為你拿王琳做參照,你其實根本不懂女人,哪個女人不喜歡漂亮、時尚的衣服?尤其是漂亮女人。
你在床邊站立了一會,手指在床單上輕輕拂過。可能是因為靜電反應,你感覺指尖略過一縷縷火辣辣的刺痛。
你回到自己的房間,泡了杯茶,拿起一本在東亞圖書館借的中文雜誌翻起來,可是你什麽都看不進去。
你放下雜誌,躺到床上,雙手交叉在腦後,靠在疊起來的被子上。你想起自己曾寫過的一篇小說。那是你在沉痛反思打字員變節其間,窮極無聊時寫下的。故事地點放在一個虛構的古城安京,寫某一個卓有成效的農研所年輕技術員與所裏對其敬佩有加的打字員、推廣科學種田的農村風流少婦以及意不在科學種田的純潔農村少女之間的情事。小說充滿了《金瓶梅》式的性描寫或者說直接學習於《金瓶梅》,你原諒自己的抄襲,因為你嚴重缺乏直接經驗。沒有直接經驗就沒有創造力,這句話極有可能是馬克思說的,可見維持創造力之難,你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格言一不小心就是別人的牙惠。一開始,你給小說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你我的愛隻能擦肩而過》,掂量再三,覺得太肉麻了,乃改稱《倒塌的城牆》。抄改完畢之後,你為往何處寄這部心靈無比真實的大作大傷腦筋,想來想去,選中香港,香港的《金瓶梅》印刷得最精致了,國內一般相當級別的幹部才能分到一套收藏在臥房裏麵。兩個月後,你收到退稿信。香港的編輯比你想象的嚴厲得多也風趣得多,退稿信上的“評注”欄裏赫然是幾行毛茸茸的大字:先生中《金瓶梅》流毒何其深也!笑笑生一個足矣,再來一個就好笑了,本港亦不接受沒有創造性的精神汙染。
你臉紅之餘,對那位編輯先生敬而畏之。他的字可真好看,字寫得像畫,有點像安徽畫家韓美林的字畫。
你突然想到李琪,想她此刻在哪裏在幹嘛?是不是在店裏買菜?你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
電話鈴冷不丁響起,嚇了你一跳,難怪餘光中先生仇視電話,稱之為“催魂鈴”。
HELLO? 你不情不願地拿起話筒,嗡聲嗡氣地說。
根發嗎?我是季偉,我兒子你幹兒子今天生日,有個Party,你能過來嗎?
季偉是你的鐵哥們,也是你的學長,比你早來美國好幾年。這小子氣派非凡,據前輩和他自己介紹,來美國第三年就在校園裏娶妻生於,鐵了心長期備戰,明顯有殖民美國的嫌疑。他老婆南希是個ABC(美國出生的中國人英文縮寫:American Born Chinese),祖籍和他同鄉,已經培育出一男一女兩個小ABC。想想人家不但有了花容月貌的老婆,而且還有不知是中國的還是美國的“祖國花朵”,你沒法不慚愧,去他家你的慚愧心態就更嚴重了。可你還是不能不去,誰讓你未婚就有幹兒子哩。每次去他家,你的耳邊響起母親的叮嚀:兒啊,什麽時候我能抱孫子啊?她老人家有點心急,直接跳過了娶媳婦的環節。
那天王琳也在。她穿了一套素色連衣裙,一改肅殺之色,正在慈眉善目地逗弄季偉那個正在朝奶瓶上吐口水的千金玩。她的鏡片看起來似乎都薄了些,看見你,她“嗨”了聲,手中的奶瓶歪到一邊去。屋裏還有幾個你不太熟的老中和老美,你連打一串“嗨”。
男主人不知哪去了,你找來找去沒見他。女主人南希的國語差勁得對不起列祖列宗,又不肯在中國人聚會的場合說英文,季偉能把老婆調教成這樣,實在好本事。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她打聽出她老公是去給寶貝兒子買玩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