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漂不漂杵還有一種和稀泥的說法,杵確實漂了,但不是在血上,而是在水上,因為當時雨不停地下,地上有積水。很中庸、很聰明的說辭,既維護了五經之一的《尚書》,又給了孟子麵子。隻是它實在不該進一步“聰明”地把《大明》最後一句“會朝清明”當做下雨的證明,這個“清明”不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清明”,而是指氣象;“會朝”也不是連日的意思,而是“一朝”的意義,“會朝清明”可以對應一句著名的詩詞“一唱雄雞天下白”。大周的頌歌《大明》結尾如果是“連日雨綿綿”,這比“好花不常開”還要消極,太反動了吧?
甭管孟子信不信書,我們還得回到“書中”來,因為除此以外,別無所依,當然如果你選擇相信孟子,也是一種選擇,不過你“忍心”嗎?
周朝“大片”《大明》裏,姬發威風凜凜地站在護衛森嚴的檀木戰車上,左手握黃鉞,右手持白旗,所謂“檀車煌煌”是也。周軍踏著牧野上的千萬具屍體,跟在煌煌的姬發身後,潮水一般湧向朝歌。
帝辛知道大勢已去,他沒有讓身邊的衛士拚死抵抗好讓他逃出一條生路,相反,他把死路留給自己,讓衛士們自行散去。那時宮裏亂成一鍋粥,就像電影鏡頭快閃一樣,他很想找到妲己,哪裏能找得到?可是就算找到妲己,自己又能做什麽呢?總不能逼著她陪自己一起死吧?她有權利活著,帝辛希望她能好好活著,至於她如何活,他顧不上了。
英雄末路的帝辛那時隻顧得上自己了,他要有尊嚴地死去,即使死去,他仍然是個帝王。他不慌不忙地戴上冠冕和整理好身上的帝服,再套上用寶玉綴成的玉衣,穿好這最後的盛裝,受德登上鹿台,最後看了一眼他的朝歌城。我想他一定看見了得意洋洋的姬發(如果鹿台夠高的話),他看見了自己的哥哥微子嗎?他一定不願看見,他怕髒了自己的眼睛。那時成湯、太戊、武丁的子孫微子,如今像個孫子一樣跟在一個陝西的暴發戶身後。
帝辛縱身跳入鹿台下麵的火海,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也讓五百五十年(《竹書》認為是四百九十六年)的殷商壽終正寢。
帝辛葬身火海的時候,走進新時代的姬發意氣風發地接受諸侯的祝賀和歡呼,那八個方國的酋長們格外高興,就像買了垃圾股的股民一覺醒來發現垃圾股突然成了明星股,發大財了,身份也不一樣了,他們將成為新朝的新貴。朝代的更遞,不過是鎖鏈和項鏈的主人掉個個而已。
據說當時朝歌城裏的商民集體在城郊恭候大駕光臨,沒準手裏揮著小彩旗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在這種情形下,在我們的想象裏,姬發一定神采飛揚地站在車頭,向圍觀的人群揮手致意(他揮手時,身邊的甲士可以暫時代掌大旗),回應一兩句吉祥話,比如“上天將賜福給你們!”。他確實說了這句話,但不是對列隊迎候他的人群說的,而是讓手下的大臣去跟人群如是說,(“於是武王使群臣商百姓曰‘上天降休’”)。這個場麵很蹊蹺,難道姬發激動得失聲了?
商民聽了周朝大臣轉達的、來自武王的良好祝願,於是齊刷刷向姬發稽首,姬發還禮答謝。稽首念“起首”,是跪拜禮,手和頭都要觸地,九拜中級別最高的,稽首禮不是誰都做得了的,身體差的趴地上就起不來了。
朝歌的百姓得知武王進城,紛紛湧到郊外去迎接武王?並一個個跪在地上向武王稽首?這是真的嗎?殷商的臣民怎麽就那麽賤?在城裏候著都等不及,非得急吼吼跑到郊外去獻殷勤?或者換一種說法,商民不是賤,而是子受德先生實在太壞,壞得暗無天日,人民被壓榨得已經到了臨界點(不是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嗎?他們為什麽一直不鬧革命?如果西土之人不來革命,他們是不是一直就忍受下去?),所以一聽說受德垮台,姬發上台,一個個高興得“說都不會話”了,隻會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於是對解放他們的西土之人表達迫不及待的感激之情,千言萬語都化成彩旗的海洋。
帝辛已經死了,是時候為他蓋棺而論了,隔了三千年的時空,我們有理由問一問:他真的有那麽壞嗎?以至於他的諡號是“紂”王嗎?按《史記集解》的說法:“殘義損善曰紂。”
“紂王”這個諡號是周武王“賞給”受德的,就像“桀”是成湯“賞給”履癸的一樣。這是中國曆史的一大特色,新朝拿走前朝的一切,臨了還要侮辱一把已經一無所有的舊君。我從中看不到一點點“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氣度,看到的隻是“落進下石”的歹毒。“聖德”在中國史書裏是個廉價的詞匯,類似於“包治百病”的廣告詞,隻要掌握話語權的君主就是聖君,自有人替他們塗脂抹粉,當然脂與粉不是白塗白抹的,可以拿賞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