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此後發生了什麽事情,村口的那人就不知道了。
三天前他聽了義莊和王家廟的慘禍,當天曾去了縣衙門。衙門倒是不敢怠慢他這個洋人,縣太爺在書房接見他的時候,官服不整,眼睛好像還未完全睜 開。他不知道縣太爺臉上那錯愕、悲痛的表情有幾份是真的,連他這個隻是暫住在縣城的外鄉人都聽說了,身為一縣父母官怎會對如此嚴重的殺戮事件一無所知?他 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謝謝閣下接見我。
縣太爺望著他憔悴的麵容,又打量著他那一身非常中國化的棉布長袍,突然問道你官話講 得如此好,你是在中國長大的吧?有很多好奇的人問過他這個同樣的問題,他還是認認真真回答了,不是,我是五年前來中國的,來之前我已經學了四年多的中文, 中國話真難,到現在我寫還是不行。縣太爺問他是那個國家的,他說他的祖國是法蘭西。縣太爺的好奇心比一般人還要強烈,又問他以前在法蘭西是幹什麽的,他扶 了扶眼睛,說在大學裏教書,教物理,中國叫做格物,就是追究事物來龍去脈的學問。他見縣太爺茫茫然的樣子,就拿起桌上的茶解釋道,比如說一壺冷水為什麽加 熱到一定程度就沸騰了可以泡茶,為什麽熱水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時間又變成涼水了。縣太爺象聽了什麽笑話似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可真有意思,水一燒當然就熱 了,不燒當然就冷了。他也笑了笑,沒再多說了。縣太爺說,你為何要到中國來?他說我要把上帝的福音帶給這個古老的國家和它的人民。縣太爺問,什麽是上帝? 他說,上帝是愛,甘願為人去死。
縣太爺沉吟一會,問道,有人信你說的嗎?他有些羞赫地答道,信的少,不信的多,但總有人信,這就好。他捧起茶 杯猛喝了幾口,再次謝了縣太爺,就起身告辭。縣太爺送他出門,問他打算怎麽辦。他脫口而出,去義莊和王家廟。縣太爺怔怔地說,你要去那裏?你能做什麽?他 想都沒想說,不知道,但我必須去。縣太爺想起了這個人說的“冷水熱水”理論,心想這真是個怪人,他感到心底有什麽東西被這個怪人攪動了,說我知道你是好 人,可你何必要去那裏送命呢?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把命搭上也於事無補,你中國話雖然說得好,可你也許並不了解兩個仇殺的家族意味著什麽,你知不知道,甫王 兩姓的世仇已經有百來年了,誰能把他們的怨仇解開過?眼下出了這麽多人命,雪上加霜啊,你去那裏兩麵都不討好……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後果。再說,那兩 個莊子都偏僻得很,交通不便,天氣又冷,百來裏的山路你走得到嗎?
他用手在胡子上抹了一把,淡淡地地說,如果我怕死,我留在法蘭西教書就可以了。縣太爺摸出幾塊銀元遞給他,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你收下。那筆錢足夠一個三口之家一個月的開銷,他沒有推脫就收下了,隻說了句,願神祝福您。
縣太爺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叫來一個衙役說,你跟著他。
衙役晌午回來稟報,那人先去了一趟城關鎮的孤兒院,呆了約莫個把時辰,然後在陳記麵館吃了兩碗陽春麵,買了十張蔥油餅就朝西出城了。衙役見縣太爺心神不 寧,討好地說,要不要把那個洋鬼子抓回來?他步行走不了多遠┄┄縣太爺拍案道,你給我住口!他不是鬼子,是人!雖千萬人,吾往矣,我服了他!
那人背起行囊,離開古樹,朝村子裏走去。
雪說下就下,雪花大若鵝毛,密集地飄落,似乎急著要把流血的黑土遮蓋起來,幾步開外的地方就看不見狀況,那人隻好走一步停一步,摸索著往前行。
那人來到一排草房前,心跳得厲害,這時他才想到他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那些不幸的人才得體,他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麽。他明白,對於那些遭受巨大痛苦的人,任何廉價的安慰都是沒有用的,那怕這種安慰是出自肺腑。
房門虛掩著,他拍了拍門,裏麵沒人答應。他又喊,有人嗎?還是沒有回應。他推開門,朝裏望去,又叫了兩聲,才遲遲疑疑邁進屋。桌子椅子東倒西歪,碗盆的 碎片灑了一地,他沒走幾步,感到腳底一疼。他拽下刺穿靴底的一塊三角形鐵片,發現沒什麽大礙,繼續挨屋查看,幾間屋子都找遍了,也沒看見一個人。
他從傾倒的米缸裏抓了把米放在嘴裏,那些冰涼堅硬的米粒就象小砂石一樣,咯得牙床疼,實在嚼不動。他含著滿嘴的米粒,在地上撿了一隻破碗,在水缸裏舀了 水,就著水總算把米囫圇吞咽下去。他為自己想出這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高興,如法炮製,又吞了好幾把米。肚子飽了,身體好像也暖和了,但是特別想睡覺。他在 袍子裏摸索了一會,才摸出幾枚銅版,然後把米缸扶起來,放了一枚銅版在蓋子上。
他猶豫了一下,拉開門走出去。寒風凜冽襲來,把他的睡意也趕跑 了。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山峰和大地披著潔白的銀裝,他深一腳淺一腳踏上雪地,沒有注意他走過的地方流下了一個個清晰的紅色腳印。那是血,他那隻被 鐵片割破的腳心正流著血,因為腳凍木了,他不感到疼痛。
他一連走了五戶,都是人去房空。屋子雖然亂得一塌糊塗,但吃的穿的都在,因此他們不可 能是棄家逃亡的,再說天寒地凍又能往哪裏跑?這加重了他的疑慮:難道王家廟勾結土匪把整個莊子裏的人都殺光了?他飛快地跑出屋,站在雪地上,哭著說:主 啊!憐憫您的仆人吧!他的哭泣湮沒在風中,寂靜的村落愈發寂靜。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有人嗎?快出來!快出來!那短促的喊聲傳得很遠, 在山穀裏發出嗡嗡的回聲┄┄但沒有人回答他,或者說回答的是他自己。
他無意中發現了地上的血跡,嚇了一跳,趕緊四下張望,未見任何異常之處。他小心翼翼地步步後退時,終於弄清血是從自己腳上來的。可他已經沒有時間包紮傷口了,因為他隱隱約約聽見了人聲!
他仔細地傾聽,聲音模糊嘈雜,似有不少人。他敢肯定不是幻聽,急忙循著聲音跑去。他對村子的地形不熟,不時被一堵牆或一道溝擋住,不得不繞道而行。
他跑得快,血也流得快,那一個個紅色的腳印串成了一道彎彎曲曲的血線,在純白的雪地構成一幅誰也讀不透的巨大圖畫。
當他終於跑到村後半山腰的甫家祠堂前,再也沒力氣了,雙膝一軟,軟綿綿地跌倒在雪地裏。祠堂門前的空地上,腳印淩亂,雪都踩化了,露出黑色的土。顯然他的喊叫曾驚動了裏麵的人,眾人都跑出來查看。
此刻祠堂大門緊閉,昏黃的燈光從門縫細細地滲出來,裏麵眾聲喧嘩,語氣激昂。他聽得出來,他們是在商量複仇的計劃。
他想站起來,可是雙腿不聽使喚,他清楚這是失血過多肌肉缺氧所致,可眼下他找不到包紮之物,行李裏倒是有不少藥棉和紗布,可剛才跑丟了。他試圖從棉袍上 撕下一塊布來,可他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想起了縣太爺的忠告,心中一酸:我真的是個廢物,連他們的麵都見不上,還如何調解?
他用力喊了幾聲,可微弱得隻有他自己才聽得見,再說屋子裏麵吵吵鬧鬧的,誰能聽見他的聲音呢?
他緩緩地朝祠堂門口爬去。他無力的身軀仿佛是一支巨大的畫筆,在雪地上粗獷有力地書寫著。
他忽然聽見了馬蹄的聲音,不一會,祠堂的門大開:顯然裏麵的人也聽見了。他揚起手朝他們打招呼。義莊的男人們顯然都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屏住聲息,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和他身後綿延不絕的血跡。
他們沒有時間盤問他了,因為馬隊已經衝了上來,呈扇形把祠堂圍了起來。甫永仁剛罵了三個字“狗日的”就住了口,因為他發現這隊人馬不是土匪,而是官兵!
領頭的官喊道,把武器都給我放下,你們放心,我來不是抓你們的。
他聽著那聲音很耳熟,回頭看去,忍不住笑了:發話的是縣太爺。
縣太爺也認出他了,跳下馬朝他奔過來,把他抱在懷裏,問道,你怎麽啦?
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坐起來笑著說,我不要緊,不小心把腳紮破了。你到底來了,你不是說不能來嗎?
縣太爺凝視著他那白得象雪般的臉色,說,是你把我引來的,你忘了嗎?哎,你傷著哪裏了?我讓人給你治治。
他臉上笑容依舊,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良久,縣太爺把他輕輕放下,似乎怕吵醒了他,低語道,我答應你,如果我不能阻止甫王兩大家族的仇殺,我就不是人!
縣太爺在義莊和王家廟兩個莊子逗留了七天,對兩邊軟硬兼施,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他”的事,他後悔連“他”的名字都沒問過。
七天之後,縣太爺率領眾官兵和兩個莊子所有的人把“他”葬在山頂,那次盛大的葬禮記錄在縣誌裏,一直流傳至今。大約一個月後,甫王兩姓共同出資請了一個 有名的石匠打造了一座精美的大理石碑,但是誰也不知道如何撰寫碑文,據說甫永仁曾專程去縣衙請教縣太爺,進士出身的縣太爺黯然地說,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 道,怎麽寫碑文?
所以那塊碑就隻好空著,上麵一個字都沒有,幹幹淨淨。縣誌載,碑立不久,縣太爺下令撤回駐守在兩村的官兵。(完)
悲哀之處不是打群架。有人的地方就有群,有群的地方就有矛盾。有錢有勢的人弄幾個黨打嘴架,沒錢沒勢的人拎塊磚頭打群架。從前打,例如普王兩家;現在打,例如阿拉伯和以色列,不僅自己打,還把別人拽進來飛機大炮地幫著打;將來還會打,隻是不知誰和誰用什麽打。
悲哀之處在於縣太爺對於子民的幾十(百?)條人命無動於衷,聽了洋人幾句話則馬上出兵,指天發誓地阻止兩家仇殺。
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