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與現實的對峙
夏維東
中外應和詩作多的是,但像《牧羊人戀歌》(The passionate shepherd to his love)和《仙子答牧羊人》(The nymph’s reply to the shepherd)就罕見了,二者在韻律上水乳交融,而在意思上卻針鋒相對。它們仿佛同一個劇作家寫的獨幕劇裏的台詞,你方唱罷我登場,唱的盡興,問得非常盡責。
事實上,這兩首詩是同時代的兩個詩人所寫。《牧羊人戀歌》的作者是克裏斯托夫·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和莎士比亞同一年生人,也是位傑出的戲劇家。
《牧羊人戀歌》是馬洛最為知名的一首詩,文辭優美,抑揚頓挫,就像舞台劇裏花腔高音唱出的歌詞,意象紛呈,美不勝收:河穀、樹叢、山嶽、田野、岩石、小河、瀑布和小鳥,小鳥是會唱甜美情歌的小鳥(Melodious birds sing madrigals),在如此浪漫、聰慧、可人的小鳥麵前,再能說會道的鸚鵡肯定都要崩潰。多麽美的田園山野風光啊,擱現在立馬就給開發成“牧區一日遊”什麽的了。該牧羊人很有廣告天分:此處造化神奇,你縱有萬貫家財能否營造如此美景?所謂地靈也;接下來就是“人傑”--牧羊人的才藝表演,聽起來他比會唱歌的小鳥還要浪漫,瞧瞧他想幹什麽:玫瑰做床、鮮花為冠、以及一條繡滿桃金娘綠葉的長裙,還有上千支花束。多麽美的許諾啊,少女們聽了隻怕捂著胸口睡不著覺,我為牧羊人鹹吃蘿卜淡操心:要完成那條傳說中繡滿桃金娘綠葉的長裙,你得要耽誤放多少天羊啊,你爹媽答應嗎?才藝表演還在繼續:用最細的羊毛織袍、絨鞋,鞋上還有純金的帶扣(多麽富有的牧羊人啊,你的小夥伴們一定驚呆了),麥草和長春藤花蕾編的腰帶……
此詩天真爛漫得讓人流鼻血,它不是寫給特定的某一位美女,而是給任何一位美女:看了“廣告詞”,起念嫁給牧羊人的美女。馬洛去世時才不到30歲,多麽年輕啊,年輕人做做美夢,有什麽不可以?彼時不做,更待何時?
可惜歲月是把殺豬刀,多年輕的美少年也要老去,多美的夢想也都要麵對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操淡的現實。馬洛這麽愛幻想的人,在還年輕的時候死去,也許不是壞事,否則他將如何麵對沃爾特·芮雷(Walter Raleigh)的質疑呢?
《牧羊人戀歌》一派沒心沒肺地喜洋洋,《仙子答牧羊人》就是灰太狼了。此詩沉穩凝練,以一個閱盡人間滄桑的仙女口吻徐徐道來。
起首是兩句虛擬語氣,宛若歎息:“如果世界和愛情都還年輕 每個牧人口中的話還可信”。《青蛙王子》裏的第一句“在願望還可以實現的古代”,正好成了這兩句的鏡子:那個夢想與現實並行的童話一般的古代已經漸行漸遠至傳說之中,在“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中老去。
是的,“河流會泛濫,岩石也會變冷”,“夜鶯也會停止歌唱”,連寧靜都沒有了,“隻剩下憂愁的抱怨”,可“抱怨”的實在太多,牧羊人的每個許諾都像美麗的肥皂泡,被仙子的尖刻一一戳破。“繁花枯萎,田園荒蕪”,牧羊人製作的長裙、鞋子、玫瑰花床,麥草和長春藤花蕾腰帶,還有珊瑚、琥珀什麽的都將破舊、遺棄並被遺忘,所以“這些都不能打動我 讓我走向你,成為你的愛人”。要打動仙子倒也簡單,不要美景也無需浪漫的花床或是精美的飾品,隻需“青春永駐,愛情常新 歡樂長存,沒有衰老和貧窮”。要達到這個標準,牧羊人小夥變成男仙子就可以了。
“岩石會變冷”為什麽也需要擔憂呢?因為太陽落山了,黑夜來臨,石頭自然就冷了,仙子的話說得有點繞。夏天躺在陰涼的岩石上蠻舒服的,很適合做白日夢,牧羊人很可能就是躺在一塊大石頭望著天上的白雲吟唱給心目中愛人的戀歌。
我忽然很同情那個做著夢的牧羊小夥子,我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囊中羞澀,青春痘醒目,呼哧呼哧地吃著方便麵,在紙上塗著青澀的詩行。我懷念那個懵懂、單薄、愛做夢的少年,他離我越來越遠,可我總記得他。
我曾年輕過,我們都曾年輕過,我們都做過夢,夢都破碎過,那又怎樣呢?總比那個從未做過夢的仙子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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