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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永遠消失的電波》(上)

(2016-02-21 18:09:55) 下一個

永遠消失的電波

夏維東

 

老吳斜倚在輪椅上,膝上蓋著一條軍綠色的薄毯,沐浴在四月初的陽光下。後院的花圃裏花兒明媚地綻放著,老遠都能聞到甜絲絲的花香。草坪上兩隻毛茸茸的鬆鼠在翻滾嬉鬧。老吳離一個花壇很近,有幾株拔高的蘭花觸手可及。老吳望著近在眼前的美麗花朵,忍不住想要伸手撫摸它們,可是他的手痙攣著卻抬不起來。

老吳不甘心,手指費力地在腿上敲擊著,終於還是沒能抬起來。但他還是沒有停止敲擊,他敲擊著,敲擊著。當老吳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動作時,凹陷的眼眶裏滾出飽滿的淚珠。他下意識裏敲的竟是摩爾斯碼:羊圈即空,隼欲回巢,請指示。

 

三十八年五月初,電訊室主任吳季明看著情報局大樓裏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同事們,心裏說不出的高興還有些許同情。他高興的是,上海解放指日可待,他自己也快要解放了:長達十年的潛伏生涯即將結束,他就要回到組織的懷抱,光明正大地走在藍天白雲之下。沒有人真正知道他這十年是怎麽過來的,連睡覺都不敢睡踏實,風吹樹葉的聲音都能把他驚醒。他想等到恢複身份的那一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睡個三天三夜,不擔心天突然塌下來,地突然陷下去。同事們的劫難才剛剛開始,他們就要離開故鄉,逃往那個陌生的小島:台灣。級別夠高的才能攜帶家眷,其餘的則隻能孤身而去,上峰雖然鼓吹這僅僅是戰略性撤退,不久將會反攻大陸,但人人心裏都明白,,他們這輩子也許都回不到故鄉,再也見不到高堂、妻子和兒女,“馬革裹屍還”還不算最糟,最慘的是無處可還,那個異鄉的島嶼將是他們最後的葬身之處。吳季明看見有幾個人呆呆地站在角落裏抹眼淚,心中也有幾分酸楚。撇開政治立場,他和這些處了十年的同事關係都還不錯,總務主任大劉、刑偵科科長老王以及局座甚至是他的好朋友,雖然他們一旦獲悉吳季明的真實身份會將他撕成齏粉。

吳季明顧不上安慰那些傷心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悄悄地離開辦公樓,小跑著溜進自己的住處,爬上閣樓。他從夾板暗槽裏取出發報機,手指輕快、熟練地跳躍著,敲下:羊圈即空,隼欲回巢,請指示。羊圈指的是情報局大樓,馬上就要人去樓空,老鷹的捕獵任務已經完成,可以回巢了。

吳季明第五天才收到回電,讓他去於次日晌午去開明書店二樓見老唐。老唐明裏是書店老板,其實是吳季明和上級之間的聯絡員。

前去書店的路上,吳季明感覺到五月的春風吹在臉上是如此溫煦、輕柔,就像妻子李蘭溫柔的氣息。他和妻子已經四年沒見了,兒子三歲了,取名“思鷹”。他就是那隻飛翔在遠方的鷹啊,不能觸摸,隻能在思念之中、在午夜無夢的輾轉反側之際或者在一個個寧願永遠不醒的夢中。在兒子的眼中,他也許隻是照片上的一個陌生男人,但在他心裏,兒子是心尖頭的那塊肉,想一想就會顫抖。現在好了,苦日子就要到頭了,他想著懷裏擁著老婆和兒子的情景,嘴角不由自主露出愜意的笑容,那麽舒展,就像一朵從地麵上升起的蘭花。

吳季明腳步輕盈地踏在老舊的木樓梯上,難聽的“吱吱”聲響彼時卻聽起來卻像歡快的旋律。老唐看見他,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說來了一套仿宋版的《容齋隨筆》,叫他去辦公室看。

一進裏間,吳季明就覺得老唐的臉色不對。幹他這行的,最擅長的本事就是察言觀色了。他從老唐的表情裏沒有讀出他預想的喜悅來。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

老唐先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後說這是剛從杭州來的明前龍井,是李蘭托人帶來的。吳季明接過茶盞喝了一口,很香,卻燙得難以入口。他已經猜到組織上的意思了,而且李蘭也已經知道了,否則她不可能托人送來這麽貴重的茶。

果然,老唐說組織上要他繼續潛伏,跟隨情報局去台灣,將來會有同誌從香港通過特定波段的電台和他聯係,並把暗語告訴了他。開明書店這個聯絡點即將撤掉,老唐將赴蘇北解放區另有任務。就是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公事公辦之後,老唐擁抱著吳季明,哽咽著說不話來。他們兩人共事逾六載,默契自是不必說,更重要的是,兩人一次次逃過致命的危機活下來,他們不是骨肉弟兄,卻是生死兄弟,比親人還要親。

魁梧得像個梁山好漢的老唐傷心得像個孩子,吳季明也是淚流滿麵。吳季明比老唐還要難過,不僅兄弟離他遠去,李蘭和兒子也再難見到了。

兩人以茶代酒,頻頻碰杯,卻很少說話。那時候,語言是多餘的。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唐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吳季明。李蘭抱著兒子坐在凳子上,背景裏有幾株開得燦爛的蘭花。李蘭臉上有笑容,但笑得很悲傷。吳季明想象得到,一旦鏡頭離開她,她便會把頭埋在兒子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兒子可能對照相機很好奇,兩隻眼睛睜得滴溜圓,齜著小虎牙,肉嘟嘟的腮幫上現出兩個清晰的酒窩。胖乎乎的左手伸出去,似乎試圖去抓相機。吳季明想象自己就是那個攝影師,兒子的手是伸向他的。他伸出食指,輕輕地觸摸著兒子的手,然後是臉,然後是妻子的臉。他的手指久久地在照片上流連,他要撫摸每一個細節,記在骨頭裏。他不能留下這張照片,因為這違反保密守則。

老唐猶豫了一下說,一張照片藏起來容易,要不就帶走吧。吳季明緩慢地搖了搖頭,從口袋裏掏出派克筆,在照片後麵寫下:兒子,爸爸愛你,永遠愛你。蘭,多保重,兒子交給你了。我愛你們。明。

臨別時,吳季明斷斷續續地說,唐兄,幫我照看母子倆,李蘭每年生日時,請代我給她買一盆蘭花。蘭花是我們當初的定情之物。我們結婚時,我買不起戒指,隻買了一盆蘭花,她父親是植物學家,愛蘭成癡,所以給女兒取名“蘭”。李蘭長得像母親,愛好卻隨父親,也極愛蘭花。不瞞你說,我當初就是用一盆蘭花把她從追求者那裏搶過來的。後來她對我說,我肯定是個體貼的男人,在狼煙四起的時代,我居然能惦念一個女人的心中所愛。哈哈,僅僅一盆蘭花,連戒指都免了,我就娶到一個漂亮老婆,她還給我生了個漂亮的兒子。我這輩子值。唐兄,你說是不是?如果有那麽一天,我還能和她重逢,我要為她蓋一個蘭花房。那時她隻要欣賞就行了,我和兒子負責澆水、施肥、修枝。難怪她喜歡蘭花,誰能不喜歡呢?花好看,味道也好聞,花期還特別長。玫瑰有刺,也沒有蘭花的挺拔脫俗;牡丹太豔,而且短壽。沒有什麽花比蘭花好,真的。

老唐沒有插一句話,靜靜地聽著吳季明嘮叨。直到他停下來不說了,老唐才開口,老弟,你放心,等你凱旋的那天,我帶弟媳和侄兒去碼頭接你。我保證李蘭每年生日都會收到兩盆蘭花,一盆是你的,一盆是我和你嫂子的。相信哥哥,隻要我和你嫂子有口吃的,絕不會少了弟媳和侄子的。再說組織上也一定會照顧好她們母子的,你就寬心去吧。我們等著你歸來……說著說著,老唐泣不成聲。

吳季明擦幹眼淚,洗了把臉,等情緒平靜下來,就和老唐告別了。他知道老唐站在樓梯口目送他,可他沒有回頭。他隻能朝前走,前麵是什麽就是什麽。

兩個星期後,吳季明站在甲板上,望著熟悉的外灘和望不見的蘇北。他沒有流一滴眼淚,因為他已經流過淚了。倒是他的同事們,一個唉聲歎氣,淚眼朦朧。總務主任大劉感歎道,還是他娘的不成家好,你們看看人家小吳,孤家寡人一人,要多輕鬆有多輕鬆。等到了台灣就地找一個漂亮高山妹子,不要太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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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東2015 回複 悄悄話 繼續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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