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
夏維東
那件事不像是真的,你到現在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可你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九月十號,對,就是那個災難日的前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早上八點整剛進辦公室,老板就讓你趕一份市場分析報告,必須當天完成。他充滿歉意地說他也沒辦法,他的老板催得緊。你理解,他的老板也同樣是被老板的老板所逼,這就是人生,所有人事實上都被串在一條無形的鏈子上,跑不了你也蹦不了他。你下麵倒是也有幾個人,可你知道,你指望不了他們。你把報告要求向他們解釋清楚所花的時間,比你做出來的時間會更長。
這個該死的報告比你預計的要棘手得多,從早上八點到中午,你仍然沒有弄出眉目來,在這四個小時裏,你水沒喝一口,廁所都想不起來去,一頭紮在數據的汪洋大海裏。數據太雜了,很難找出一個清晰的數學模型。直到肚子“咕咕”直叫,才不得不到餐廳去找食。你買了兩塊三明治,邊咬邊找位子。你看到了角落裏的老板,他皺著眉頭,嘴巴機械地咀嚼著,你走到他身邊他還是毫無覺察。你看到他吃的也是三明治,不由一笑。他回頭看見你,招呼你坐下來,看到你的午餐他也笑起來了。
他問你報告進展如何,你愁眉苦臉地據實相告。他捂著腮幫子說了句F打頭的粗話,說他知道這活不好幹,但無論如何一定要按時完成。他咬了一口三明治,望著窗外。窗子外麵是走廊,衣冠楚楚、時尚的男男女女步履匆匆忙忙,看上去好像被摁了快進鍵一樣。這些行走的人,包括正在啃三明治的你,被外界譽為金融精英。精英的步伐便是這般模樣嗎?
你花了不到十分鍾便吃完午餐,然後和老板一起回辦公室,老板半途又折回去。你猜他可能把什麽東西落在餐廳了。
你正盯著屏幕,愁眉不展,老板推門進來,手上提著一隻食品袋。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說是給你買的雙份晚餐,多出的一份可以做宵夜。這意味著今天如果你不完成報告,你就不能回家。你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謝謝”。
你的老板手撐在辦公桌上,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你隻好抬頭看著他。你看見的他的雙眼通紅,眼袋下垂,額角的皺紋多如哈德遜河的漣漪,斑白的鬢角仿佛突兀的早霜。他才四十多歲啊,你的心突然軟了下來,指著他買的晚餐,再次向他道謝。
老板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什麽話難於啟齒。你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目光柔和。老板說他非常抱歉,他不但不能晚上陪著你,而且還得早走,馬上就得走,因為他女兒遇到車禍,現在急診室。
你趕緊起來把他往外推,說你還等什麽,快走。
老板在門口回頭對你說他明天一早來看你的結果。如果實在做不出來,也沒關係,他不怪你,上麵由他扛著。
你第一次聽到他說出如此感性的話,非常感動。你目送他離開。你沒有想到,這將是你此生最後一次看見他。這棟雙子樓裏的數千人,你都將再也見不到他們。
你眼睛脹得不行,隻得閉目不看屏幕。眼睛累不如心累,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倒是湊出來兩個模型,可這兩個模型離期望值都相去甚遠。你感到頭疼欲裂,坐都坐不住,身體不受控製地往下滑,你幹脆就勢滑下去,仰麵朝天躺在地板上,雙目緊閉,雙手相扣置於腹部。此時如果有人推門進來,肯定會嚇得尖叫起來。
你的思維暫時離開了模型,飛翔起來。你想起一篇網文來:你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你在多年以前便看到這篇文章,隻是你沒往心裏去,你連正文都沒看就一笑了之。因為你覺得這標題太幼稚了,“願意”和“生活”恰恰是兩極,且無選擇性:人所能接受的唯有生活,給你什麽便是什麽,“願意”不過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的縮寫。此時此刻,你忽然問起自己這個問題來。你不願意生活在漢唐宋元明清的任何一個朝代,那些朝代和現在沒有本質區別,一樣多的殺伐,一樣多的陰謀詭計,一樣多的勾心鬥角,隻不過他們沒有導彈和電腦而已。你想生活在很古的古代,三皇五帝或者夏商,地老天荒。那時候的人單純樸實,上敬畏天,下無愧於地,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一個農夫都能說出“帝力與我有何哉”,這句話擱在漢唐以降的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大不敬之罪。
你的思維跳躍著,由很古的古代,你想到了時間機器,由時間機器,你想到了兒子。兒子六歲之前一直和爺爺在一起,可爺爺因為肝癌兩年前過世了。有一天,兒子對你說,他要做一個科學家,發明時空旅行,到那時,他要回到過去把爺爺救活。
兒子的照片就在桌上。這張照片是今年兒子八歲生日拍的,像個小大人似的抱臂站立在一棵大樹下,很自信地笑著,此刻他站在桌上俯視著你。你從地上爬起來,把照片拿起來端詳著,在兒子胖嘟嘟的小臉上拍了拍,下意識地笑了。
你重新回到模型,仍然徒勞無功。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下班了,哈德遜河上遊船上的點點燈光就像黑天鵝絨上的閃亮鑽石。你把雙腳擱在窗台上,一邊給家裏打電話,一邊啃著老板給你買的三明治。妻子把電話給兒子,兒子問你什麽時候回家,你說你回家的時候他肯定和咪咪一起在睡夢中。兒子讓你早點回家,還叫你明天不要上班,在家好好休息。兒子的話讓你很感動。你決定無論這個模型能不能搞出來,你明天都不上班,而且你決定明天給兒子請假,帶他去科學博物館玩一天。兒子對你的安排歡呼雀躍,在電話裏響亮地親著你,親了兩次,一次是替咪咪親的。咪咪是隻男貓,你們將他視為家庭一員,所以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有兩個兒子。你自小就養貓,可你從沒見過咪咪這樣通人性的貓。你喚他,他居然會“嗯”地應一聲,然後熱火朝天地奔到你跟前來,要不跳到你膝上,和你碰鼻子,或者躺在你腳邊打滾。兒子更是將咪咪視為最好最好的朋友,哪怕正在哭鼻子,看見咪咪馬上就能笑出來。
想到兒子和咪咪,你無聲地笑了。你無意中看到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已經九點一刻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已經在辦公室裏呆了超過十三個小時!你打開門,在門口伸了個懶腰。大樓裏比白天安靜多了,但仍有不少辦公室裏還亮著燈。幹你這行的,錢掙得不少,都是熬燈熬出來的,日出而作,日落了你們仍然在作。
你想下樓去吸根煙,在走廊上你碰到兩個同事,彼此問聲“晚安”擦肩而過。你在等電梯時,眼睛半睜半閉。電梯到達的響聲驚醒了你,你看見電梯裏麵有兩個人,一個靠在牆上,手上抱著公文包,頭低垂著;另一個蹲在地上,手上也抱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頭同樣低垂著。到一樓時,你看見那兩個人神奇地醒了過來,並且速度極快,居然先你一步衝出電梯。你在他們身後笑著搖了搖頭,你曾以為你已經練出了媲美馬的功夫:隨時可睡可醒,可那兩人的功夫遠甚於你,就像計算精確的機器人,睡與醒之間進退自如,分毫不差。
你站在街邊抽煙。街上的車流依然洶湧,濤聲般喧囂。你靠在燈柱上,吐出一口煙,順著嫋嫋的青煙,你看見星光與月光共存的天空。月光雖還很暗淡,仿佛一彎淺淺的眉毛拖在東邊的天空,但萬千星光依然烘托著這勾下弦月。眾星捧月捧的一定是殘月,滿月之夜不見星光。
你忽然想去哈德遜河邊去看看。河邊一定很安靜,星光和月光倒映在水麵上,應該是很美吧?你來到河邊時已經十點了。你坐在河邊的長椅上,靜靜地望著河麵。這條河你看過無數遍,但那時你覺得你是第一次看見這條熟視無睹的河流。
月眉長大了,比以前亮了。月光、星光和燈光交織在一起,點綴著幽靜的水麵,宛若萬千鑽石點綴在深藍的天鵝絨上。
我記得當時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