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薑先生會和她聊一些中國近現代曆史的逸聞軼事,當然以不同版本,告訴她,她聽得大眼瞪小眼的。
比如,五十年代初的抗美援朝。曉麗得到的教育是,美帝夥同南韓李承晚偽軍發動戰爭,戰火燃燒到鴨綠江邊;於是,英勇的中國人民誌願軍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江作戰,保家衛國;最後當然是打敗美國野心狼。
而薑先生的版本是,韓戰是由金日成挑起,蘇聯做後台,中國出兵過江,打過三八線,挑釁入侵大韓民國。因此,聯合國出麵,派多國部隊,把入侵的北韓與中共的軍隊,趕回了三八線一側。就是說,北韓發動、中共介入的這場戰爭,在國際上,是被視為是非正義的侵略戰爭。而那個被說成是跳梁小醜般的李承晚,居然還是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博士哩。
啊,曉麗聽得目瞪口呆,拍著心口,心說:“反動啊,反動啊。”。
於是,曉麗回家,就把在餐館和薑先生聊的內容,鸚鵡學舌般地告訴衛東。衛東皺著眉:“可別被他反動了。”但這時,曉麗就不愛聽了。時間久了,曉麗也懶得說了,聊個天,哪有那麽多頂真的。
後來,他們就聊身邊的事。
一天,薑先生說,
“有時,真弄不懂你們大陸的女子。以前,我們這兒,用過一個來自天津的太太,三十多歲,看得還蠻正統正經的;可一口一個我愛人,聽得我都替她害臊。她難道沒有羞恥感嘛?”
“為什麽?在大陸,我們都稱自己的丈夫或妻子為愛人的。”
“啊?在台灣,愛人是情人的意思。真是不一樣啊。”
可他還是有點不忿,“她還有時老薑老薑的叫。我薑某是讓她這樣叫的嗎?起碼也得叫薑先生吧。所以,我就讓所有在這兒打工的,都叫我薑先生,也別叫薑老板,惡俗。”
“那是有些不合適。但在大陸,一般同事間,對40歲以上的同事,大家就都老張老李的叫了,沒有什麽惡意的。”
“唉,兩岸分隔五十年,真的是好多的稱呼叫法都不同了。”薑先生喃喃道。
“是啊,不知道台灣怎樣。在大陸,在單位,對上級可用尊稱,像李處長馬局長;在外買東西,你可稱呼師傅、同誌。”
“啊?在台灣,同誌可是另有含義,不能隨便叫的。”
“是啊,時代變了,在大陸,許多稱呼也變了含義。像你們常叫的張小姐、李小姐,在大陸也不能隨便叫了。因為小姐已有另外的意思了。”
薑先生說:“ 我們一直被告知,大陸同胞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哎。”
曉麗說:“我們也被教育說,台灣是暗無天日的。小時候,我真以為台灣從不出太陽,從沒有晴天,一年到頭,天就是黑乎乎的呢。”
“我們叫49年那變故是淪陷。”
“我們叫解放。”
“我們叫你們是共匪。”
“我們叫你們是蔣匪。”
“我們說一定要光複大陸!”
“我們說一定要解放台灣!”
哈哈哈,兩人一來一往,像說相聲似的。
完了(liao),薑先生歎了口氣:“你看我倆今天在這裏,嘻嘻哈哈的,把那些政治詞匯像說笑話似的,你一句我一句的。
可這五十年的隔離,是我們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大悲劇。你知道,這兩岸分隔五十年,多少人間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在其中啊。
我家是外省人。我父親是浙江寧波人,母親是上海人。家父帶了家母在49年跟隨先總統蔣公到了台灣。可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在大陸,那幾十年,家父家母想家想得苦啊。
七十年代中期,我來美國。家父家母還希望我,能從美國和他們聯係上。可我聽說,那時大陸的文化大革命還沒結束呢。怎麽敢跟他們聯係,也不知他們在哪兒,是不是都在?
等可以通航回去了,家父趕緊回老家,祖父母早不在了。聽說我奶奶因為想兒子,哭得眼睛幾乎失明,不到六十就走了。
家父後悔啊,後悔當初不該離開家,後悔自己沒有給父母盡孝。可誰想得到,這一分離,就能分開五十年啊。半個世紀呢!
我是在眷村出生長大的,那裏幾乎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軍人和眷屬,家家都有親人在大陸,家家都有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薑先生低著頭,一字一句。
曉麗輕聲說道:
“你知道,在大陸,如果誰家有人在台灣,也是一個麻煩,那是一個政治包袱喔。我記得,小學時,有個同學的舅姥爺在台灣,她就掛不了紅領巾,其實她都沒見過這個舅姥爺。
一般人家,如果有親人在台灣,也是不敢吭聲的。我大姨夫的大哥去了台灣,大姨夫的媽媽也想兒子想得不行,但隻能偷偷的哭。家裏都不告訴小孩子這件事,怕孩子不懂事,出去亂說,惹來麻煩。”
在兩人的聊天談話中,薑先生更覺得,曉麗心地善良、善解人意。 而且曉麗也是一位極佳的傾聽者和傾訴對象。這讓薑先生枯燥乏味的餐館生涯多了些生氣和活力。
忙時,倆人配合默契;閑時,倆人坐下來,就著一壺茶,海闊天空聊聊天,解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