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麗也從倆人的聊天裏得知,薑先生七十年代從台大外語係畢業後,到美國念書,就在這個小城的東亞係攻讀博士學位;讀到快畢業時,奉父母之命,回台娶了一位富家之女。
快拿到博士前後該找工作了,薑先生發覺在美國,東亞係本身就是個不重要、不起眼的小係。
因此,在大學做研究或教中文的機會也就少之又少,那時也幾乎沒有中學開設中文課的,還有像華語報紙、雜誌、電台什麽的也沒空缺,怪不得一些學生在東亞係慢慢地念,原來是畢業就等於失業,所以才賴在學校。
試了一圈,薑先生一看幹本行無望,生存第一,想想自己是屬饕餮之人,喜歡吃也喜歡琢磨吃,就琢磨幹飲食這行。
來了美國,尤其在這個小城,就沒遇見一家像樣地道的中餐館。
曾經在一次朋友聚會上,他發此感慨。朋友調侃說,那你就自己幹一家唄。
他一想,這主意不錯,既解決了生計,又解了自己的饞。
他不想把店鋪弄得很大或做成buffet店,畢業了就盤了個小店,先是自己一人身兼數職,又是老板又是大廚。
他不像別的餐館,為了迎合顧客口味,把個中餐做得都是美式中餐,而他堅持地道的本色的中餐、價錢卻不菲。
但開始生意並不怎麽好,來的多是華人和亞裔,可這部分客人的流量實在有限。他也不理會,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並且他堅決不在菜中放味精,也擯棄濃油赤醬。
他發現日餐和中餐相比,用的材質差不多,而且日餐的菜量比中餐少很多,一個大盤子裏幾塊魚、幾根綠菜花、幾片胡蘿卜,可賣得比中餐貴多了。
為何?因為日餐看上去悅目、精致、健康、少油!
他覺得,美國人不缺吃不饞肉,不像老中出來吃是改善夥食,填飽肚子為主。老美他們出來吃飯是換一種口味,要的是一種情調,講究的是健康。中餐其實也講究色香味。
因此,薑先生轉向主攻素菜,注重清淡,把個蔬菜搞得是紅的紅、綠的綠,色彩搭配漂亮、營養兼顧,味道還相當不錯,一盤盤端上來,十分養眼養顏又好吃,提供的是視覺和味覺的高端享受。
這樣一來,雖然“杏花村”的菜價比別的中餐館高不少,生意卻越來越好,當然來的多是老美了。
有人勸他乘勝追擊,把鋪麵擴大,生意再做大些。他執意不肯,就願意在這小店呆著,他老說有口飯吃就行了。
其實,他有他的算盤。
他認為,店小客人多,哪怕客人要等一會兒,就有種氣勢、氣場,有人氣。
人都會有種從眾的心理。看到有人等著吃,客人就會覺得這家店生意好,值得信賴,也願意等、願意來。
而開一家鋪麵大的店,會多出許多事不說,萬一顧不過來,質量下降了,客人少了,就會更少。一家空蕩蕩的大店麵,不如一家穩穩當當的小店做得踏實與紮實。
況且,他的確是顧不過來,因為後院——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是他奉父母之命從台灣娶過來的,出身富家。當初,兩人過得還不錯,薑先生開店的本錢就是老丈人出的。
但漸漸地,薑先生因為店裏事務忙,他又喜歡琢磨新菜,常常在店裏呆著。薑太太自己在家,覺得無聊得很。
不知為何,他們結婚這麽些年,兩人就是沒有孩子,中醫西醫都看了,誰也沒問題,可就是沒有。
兩人在異國他鄉,本身就孤單;沒個孩子,家裏更冷清了。薑先生整日在店裏忙,薑太太沒事幹,開頭還出去逛逛店,後來也覺無趣。身邊也沒什麽朋友。
薑太太在家中是老幺,上麵有五個哥哥。爸爸在近五十才得的她。因此,她在家裏非常得寵,從小到大驕橫慣了,什麽都由著她性子來。
在嫁了人來了美國後,還是那副大小姐作派,這使她把自己和周圍的台灣太太也好、大陸太太也好,分隔了開來,她看不上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願和她來往。因此,她在小城很覺孤獨,就常常回台灣娘家。
後來,她就基本呆在台灣,不願回來。那兒有一些熟悉的女友,她們常常一起逛店喝咖啡,聚在一起打打麻將,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起初,她爸媽還常勸說,她不要在娘家停留太久,應該回到丈夫身邊。但爸媽心疼她,覺得隻要女兒開心,住在哪兒都一樣,就也不轟她回來。
對於薑先生和薑太太來說,本來這樁婚姻就是爹媽給的,兩人沒有太多共同語言,太太老回台灣,薑先生就更加在店裏的時間,多於在家的時間,話卻更少了。
自從曉麗的到來,她的溫順、她的善解人意,讓薑先生漸漸開始說話聊天,覺得生活開始有滋有味了。
轉眼,二年過去了,暑假完後,咪咪就要上高三了。
這天晚上,曉麗在店裏忙活,進來一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穿戴華麗、貴氣逼人的亞裔婦女。
曉麗上前詢問:“你好,歡迎光臨。您幾位?”
那女人並不接腔,一扭一扭地徑直走到窗邊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用中文說道:“先來壺茶吧?”
“好嘞。”曉麗轉身去拿茶壺茶杯,過來泡茶。
那女人也不說話,隻是細細地端詳曉麗。
曉麗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隱隱覺得來者不善,她遞上菜單:“您看看,您要些什麽?”
那女人還是不接話茬,一邊用手托著茶杯,慢慢吹著;一邊斜著眼瞧看曉麗。
正好又有客人進來了,曉麗剛喊一聲:“你好!歡迎光臨。”
那女人開腔了,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道:“你先去忙著吧,我先坐坐。”
曉麗趕忙說:“那您先看看菜單,我一會兒就過來。”
就離桌去招呼新來的客人了。
今天格外忙,曉麗一邊不停地招呼新進來的客人,一邊又要照顧已經入座的客人,寫下客人點的菜,送菜單到廚房。
一會兒又去廚房取做好的菜肴。她穿梭在廚房和外麵廳堂,忙碌而不慌亂,不時還和廚房窗口的薑先生說上一句兩句,整個餐館也顯得熱鬧而有序。
曉麗還不時過去給那女人添水,問還加點什麽。可那女人什麽也不加,也一直不點菜,隻是坐在一旁端著架子,冷眼看著這一切。
一會兒就八點過了,店裏總算有點兒空閑了。
那貴婦人模樣的女人用手勢招呼曉麗過去,矜持地說:“我要一個‘龍鳳呈祥 ’。
”
啊,菜單裏沒有哇。曉麗有點驚訝,剛開口:“對不起……”
女人又用手勢阻止了她:“告訴廚房,他會做。”
曉麗隻得走到廚房,跟薑先生說:“哎,奇怪哦。那邊有個客人坐了好半天也不點菜,一點就要點一個‘龍鳳呈祥’,我們菜單上沒有啊。她說告訴你,你會做。以前我們有這道菜?不會是故意搗亂,來難為你的吧?”
薑先生一聽這道菜,又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說道:“是獨家菜。”就走出了廚房。
曉麗跟著,也過去了。
“你怎麽過來了?也不事先說一聲。”薑先生對她說,又轉頭跟曉麗說:“曉麗,這是我內人。”
“哦,老板娘,您好。我不知道是您;如果照顧不周,請原諒。” 曉麗略微彎彎腰,很客氣。
“沒什麽事兒了,你去忙吧?我和逸甫說會兒話。”薑太太依舊是麵無表情,輕輕揮了下手,像撣灰塵似地讓曉麗離開。
曉麗藉此走開,她直覺感到她的那副架勢派頭不舒服。
不過,臨走前,她還是往她的茶杯裏續了些水。
“生意不錯嘛,看你們幹得好帶勁哦。你這有這麽一個貌美婀娜、能幹麻利的大陸妹,啊。 怪不得,連著兩年都不回台灣了,你是不是金屋藏嬌了啊?”薑太哀怨地看著他。
“哎,你不要亂講。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嘛。人家是正經太太,幫了我們這麽多,怎麽可以醬紫侮辱人家。”薑先生正色道。
“喲,還心疼上了。”薑太酸酸的,轉過頭盯著他,“我相信你不會這樣做。但我也看出來了,情況比上床還嚴重。”
她刹住了。曉麗過來了,她用薑先生的茶杯,給他泡了杯龍井,端了過來。
“哦,待遇還不同嘛。”薑太端起他的杯,又聞了一下,挪揄道。
“她不是不知道你是誰嗎?把你當客人了,客人用的都是茉莉花茶啊,你知道的。曉麗,給老板娘換杯龍井。”
“不用了。你去忙吧。”薑太又一次把她“撣”走。
“你這麽向著她。”薑太轉臉對著薑先生。
“你自己或許都沒注意到,你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快兩年了,你沒回台灣,我就納悶;今天看到人,我明白了。”薑太吸了口氣,停住了。
原先她常住台灣,薑逸甫總是會抽空飛回去看看她,時間長短不一,但一定會去。這兩年他都不回台灣了。
為何?一定發生了什麽。
這次她回美國,發現薑逸甫的整個生命狀態都不同了,尤其是他居然把抽了三十多年的煙都戒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當年逸甫年少就夾起煙卷,氣得薑父沒少為這個拿棍子揍他,反而越抽越凶;婚後,他倆為這個也沒少吵少鬧,好言相勸也好,惡語相爭也罷。
薑逸甫擺出的架勢就是:要我戒煙,不如一槍結果了我。
把這幾十年的習慣愛好停止了,不就和要他的命一樣?抽煙上癮後,這煙癮就和毒癮一樣,戒不掉的。
現在他居然能戒掉不抽了,把這個連命都不顧也要幹的事兒給STOP了,這太驚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