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縣的毗鄰是雲夢縣,方圓不足百裏,土地肥沃,人民忠厚淳樸。民國廿七年的重陽節 (1938年10月31日),對雲夢人說來,懷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和仇恨。節前一天,日寇的飛機兩次前來狂轟濫炸,城內硝煙彌漫,血肉橫飛,死傷平民百姓 五、六百人,許多家庭全家老小死於非命,嚎啕之聲不絕於耳。重陽節這天,日寇的鐵蹄踏進縣城。從此,雲夢人在太陽旗下過著屈辱的生活。
1941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監控雲夢縣政務的日軍宣撫班內,從安陸押來了一個自稱“抗日”的女青年,要通過他們轉送 到應城去。雲夢偽縣長吳錫卿消息靈通,耳聞這個被俘女子頗不尋常,便心血來潮,派人到宣撫班將她留了下來。他要親自做她的勸降工作,以便在日本上司麵前邀 功請賞。
吳錫卿,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精通日語。回國後,曾任滿清新軍江陰炮台司令官。他的胞兄吳祿貞(字綬卿)是清末著名 的革命黨人,辛亥革命初,袁世凱遣人將他刺殺了,年僅三十一歲。被孫中山譽為“蓋世之傑”,封諡“大將軍”。有人曾以“前代梓喬三太守,此今伯仲兩將軍” 來讚譽吳門。然而大將軍之胞弟晚節不保,雲夢淪陷後,他賣身投靠日寇,先做了維持會副會長,後當了本縣偽縣令。
舒賽被關在縣府衙門的牢房內,頗受優待。給她鬆了綁,在指定的範圍內可以自由活動。隻要日本人不在場,也可以和偽警人 員談話。舒賽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向一些中下層偽職員宣傳愛國,向他們介紹抗日根據地的情況,勸他們選擇光明大道。一些偽職員向舒賽表示,日本人是待不長 的,但迫於生活才在縣府做事,並非甘心當漢奸。他們告訴舒賽,在雲夢城外就有新四軍的活動。兩年前的一個夜晚,陶先生(陶鑄)曾率領應城遊擊隊進了城,打 死、打傷日偽軍五十餘人,名聲遠揚。現在,化了裝的便衣武工隊,也經常秘密出入於縣城……舒賽從他們口中了解到許多情況。
一天上午,偽縣府警衛森嚴。舒賽被帶到縣長辦公室。隻見偽縣長年過花甲,中等身材,銀發滿頭,臘黃的麵孔,顯然是個吞雲吐霧的癮君子。
“小姐,你先坐下。”
舒賽坐下。沒想到這位縣太爺,對一個階下囚如此地客氣,她警惕起來。
“告訴我,你的姓名。”
“我叫抗日。”
“老夫知道你是個抗日青年,不過你現在已落入皇軍手中,隨時都可能被殺害的。你應該把自己的真實姓名說出來。”
“有多少抗日青年被你們殺害了,他們沒有留下姓名。我既然被你們捉住,要殺要剮,由你們了。”
“老夫可從未殺害過人。”
“那也是助紂為虐!”
吳錫卿一怔。稍頃仍口氣緩和地說:
“聽說你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被俘後不惜生命,剛毅節烈,老夫甚為佩服,才將你從皇軍手中要了過來,以免你受皮肉之苦。”
“難道還要我對大人感恩戴德不成?”
“我看你像一個書香門第出身之人,如此的輕生,很可惜呀!”
“為抗戰救國而死,死得其所!”
吳錫卿想,麵前這個女青年果然不尋常。他拿起桌上的小紫砂壺啜了一口,又慢慢地說:
“小姐,你看我白發蒼蒼,親自來和你談,你不要辜負了我的好意呀。”
“大人想要我怎麽樣?”
“老夫對你坦言吧,日本人要把你送到應城總部去。應城可不是雲夢,有日軍的憲兵和特高課(注:日寇特工組織),你要是 落入他們手中,不僅會吃盡苦頭,也必死無疑。你年輕有為,前途無限。再則,你家中必有親人,也應當為他們著想。”縣長稍停又說:“在雲夢,老夫是一縣之 長,如果你能答應我,隻要今後不為新四軍做事,老夫不僅可以將你留在雲夢,還能給你一個安身立業的機會。”
舒賽明白了縣長如此地客氣,原來是想要她變節投降。她回答說:
“謝謝大人這番好意,我寧可去應城。”
秘書一旁插話:“你這個女子,我們縣長這樣優待你,你竟不識抬舉。俗話說:‘英雄不吃眼前虧’哩!”
“那是你們的處世哲學,所以日寇一來,就賣身投靠了。”
秘書無言,縣長又說:
“你一個年輕女子都如此明大義,難道老夫就沒有愛國之心麽?為了雲夢百姓免遭塗炭,老夫才出麵維持的。”
“怎麽說你也是個漢奸,已經洗刷不掉了。抗戰是一定會勝利的,我的誌願不可改變,也不會屈服於任何威脅利誘。我倒要勸勸大人,盡早地棄暗投明,爭取日後人民的寬大。”
“真是冥頑不化,給我帶下去,帶下去!”縣長惱羞成怒。
舒賽從縣府牢房轉押至警察局看守所。看守所設在南城的一個小院內,一間較大的房屋兼作辦公和審訊用,另有一大一小兩間牢房。牢房外是一片空地,一張舊乒乓球桌擺在中央。有男女警員十餘人,沒有槍隻。
舒賽被關在單人牢房,是看守所惟一的女犯。她可以在空地散步,和警員交談、打乒乓球。這些警員大都是城市貧民,對日本 人懷有仇恨。他們很欽佩這個在日本人麵前不怕死、敢於責罵縣長的女青年。有的警員還自掏腰包,買食品送給她。後來,其中一個家住農村的青年人,經舒賽宣傳 動員後,投奔到遊擊區了。
看守所的隔壁,住著一戶程姓人家,寡母楮考芬守著兩子一女居家度日。長子程潤銘,二十五歲,經人推薦在偽縣府任財政科長;次男程玉銘,十九歲,在漢口念書;女兒程碧仙(超銘),二十歲,失學在家伴母。
一個周末的上午,青年會附屬小學教員江淮慶和聶鳳儀兩人,跑來找程碧仙:
“碧仙,你知道嗎?他們又抓來一個女遊擊隊,聽說就關在你家隔壁的看守所裏。”
“剛才聽我的哥哥講了,昨天吳錫卿還審問過她哩,審了半天連個姓名都沒問出來,反被她大罵了一頓。”
程碧仙說完,將兩個同學帶到東屋的窗戶旁,她登上椅子打開窗戶向外望了一眼,興奮地說:
“你們快上來看,那個女遊擊隊正在外麵曬太陽哩。”
程家的窗戶正對著看守所的院子,她們看見一個農村姑娘打扮的女青年正在牢房前的空地上散步。三人同情地議論起來:
“看她那樣瘦,一定吃了很多苦。”
“聽我哥哥說,她自殺過好幾次。”
“蠻堅強的。”
“我們偷偷地給她送些吃的去吧。”
“誰知人家要不要。”
“可以去試一試嘛。”
“誰去送呢?千萬不能讓日本人看見呀!”
“就讓我的侄女蘭蘭去送,她常到那邊的院子玩耍,警員都認得她。”
程碧仙說完,和同學到街上買了一些油條和豆漿,放在一個竹編的提盒內,囑咐五歲的侄女送往看守所。隨後,她們就看見一 個女警牽著蘭蘭,走到女遊擊隊員麵前說起話來。女警用手指了指程家的窗戶,她們忙向女遊擊隊員招手示意,女遊擊隊員會意地一笑,隻見她摸了摸蘭蘭的臉蛋, 接受了她送去的食物。自此,程碧仙和同學背著日寇,經常給舒賽送去一些物品。
雲夢宣撫班班長長嶺,因吳錫卿審訊舒賽無結果,派主管民政的輔佐員鬆井到看守所繼續審訊。鬆井生性殘暴,審訊中動輒拷 打。舒賽抱著誓死不屈的決心,未向敵人吐露半點機密。一個姓金的日文翻譯,大煙鬼,也跑來勸說舒賽。說什麽“不要再固執了,要留得青山在”、“抗日好比搬 桌子,要兩頭抬,一個人是抬不動的,”要像他那樣“曲線救國”等。舒賽厭煩地問道:
“我聽你的口音,是東北人吧?”
“對,姑娘。”
“你會唱《流亡三部曲》嗎?”
“不會。”
“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一天傍晚,幾個警員在院子裏和舒賽打乒乓球,金翻譯進來,看了一會,嬉皮笑臉地說:
“姑娘,你的乒乓球打得頂好的,我也來陪你打一局吧。”
翻譯奪過警員的球拍,站到球台邊。舒賽將球拍一扔,轉身離去。
十天後的一個上午,金翻譯再次陪鬆井前來提審:
“姑娘,你有轉變沒有?”
“我在這裏坐牢不過半月,吃的是中國人的飯,喝的是中國的水,難道就能夠轉變?”
“八格牙魯!”鬆井粗壯的拳頭狠狠地打來,舒賽幾乎摔倒,頓時口鼻流血,兩顆牙齒脫落。
“你的名字?”
“抗日!抗日!”舒賽大聲說。
“巡檢司附近有多少新四軍?”
“不知道。”
“巡檢司的負責人是誰?”
“巡檢司(偽軍) 的負責人叫梅慶安,還有個大隊長叫謝指梁。”
“不許你胡說!”鬆井又是一拳。
“我問你新四軍的負責人!”
“不知道!”
“他們的武器有多少?”
“不知道!”
“糧食倉庫在哪裏?”
“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敵人!”舒賽斬釘截鐵地回答。
“八格牙魯!把她捆起來!捆起來!”鬆井暴跳如雷,脫去上衣,露出一身橫肉,令警員拿來繩索。警員大都同情舒賽,有人不願目睹鬆井的暴行而避開;有人故意拖延時間,找不到繩索。氣得鬆井自己跑到院內,解下水桶上的繩子,回來對舒賽吼道:
“把衣服脫掉!”
連日來,舒賽患感冒,她將程家送來的一件外衣套在身上。為了防止敵人施暴,她已向女看守借來針線,將內衣褲緊緊縫上。鬆井要她脫衣,她從容地脫去外衣。
“衣服脫光!”鬆井吼道。
舒賽憤怒地指著金翻譯說道:
“你若還有良心,就對他如實翻譯我的話:中國古禮,刑及女子不可露身。我現在隻穿一件單衣,是擋不住他的皮鞭的。你問他還有沒有人性?”
鬆井聽完翻譯的話,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他撲過去將舒賽雙手反綁,強行要剝掉她的內衣。舒賽奮力掙紮,痛罵日寇慘無人 道、毫無人性。內衣終被撕碎,鬆井又要撕她的內褲。一股被侮辱的強烈火焰在她胸中燃燒,她拚死地用腳踢,用牙咬,用頭顱撞擊敵人。滿頭大汗的鬆井停下手 來,解開身上的銅扣腰帶,劈頭蓋腦向舒賽一陣抽打,嘴裏不停地叫罵著:
“八格牙魯!八格牙魯!死了死了的……”
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舒賽,隻有仇恨,沒有疼痛。她不叫喊,不呻吟,雙目怒視敵人,如岩石般地挺立,任憑敵人瘋狂地抽打。 氣急敗壞地鬆井難以製服這個瘦削女子,又扔掉手中的皮帶,雙手攔腰將她舉至頭頂,再狠狠地摔在地上。舒賽躺在地上,神情恍惚,想到“隻要還活著,就絕不能 在敵人麵前倒下”,她咬緊牙關,艱難地站起來。鬆井再次將她舉起來摔在地上,又找來一根木棍,將她打得昏厥過去。獸性大發的鬆井仍不罷休,再用涼水將舒賽 澆醒,繼續毒打……舒賽渾身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在場的警員紛紛掉下淚來。
隔壁的程家母女,早已聽慣了看守所毆打犯人的叫聲。今天她們感到有些蹊蹺,隻聽見鬆井打人的吼叫聲音,沒有聽見被打人的叫喊呻吟,她們斷定是那個女遊擊隊員又在受刑了。媽媽叫女兒快去將她哥哥找回來,對他說:
“潤銘,鬆井又在拷打那個女遊擊隊員了,這樣打下去,會被打死的呀!”
“鬆井這家夥殘暴得很!”
“這不隻是打一個遊擊隊員,是在打我們中國人呀!你快去想個辦法吧。”
“我與這家夥有隔閡,隻能叫別人去製止他。”
“哥哥,你去找鬆尾吧。”程碧仙提醒。
“對,對,我馬上去找他。”
鬆尾是宣撫班主管建設的輔佐員,粗通漢語,對中國的曆史和文化有所了解,對中國人也比較溫和。這個年輕女子的事跡,早已傳到他的耳中。程潤銘請求他去阻止鬆井,他一口答應了。時已正午,鬆尾來到看守所,以有人請吃飯為由,將鬆井和翻譯邀走,終止了這場殘暴的審訊。
鬆井走後,警員們急忙找來大夫搶救昏迷不醒的舒賽。她遍體鱗傷,耳膜被打破,臉已變形,胃部出血……女看守們含淚為她洗傷,將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又小心翼翼地用湯匙往她血腫的嘴裏喂藥喂水。
日寇的暴行一經傳出,不脛而走,許多人感到震驚。他們背著日本人,通過有同情心的偽警員,給舒賽送來食品和藥物。程家 更是忙個不停,程碧仙和聶鳳儀、江淮慶送去民間的止痛偏方,又和母親送去柔軟的流質食品,並蹲在鋪前一口一口地喂舒賽。大家擔心殘暴的鬆井再來拷問,程潤 銘主動為民請命,對縣長吳錫卿說:
“吳縣長,父老鄉親們說,我們都是中華民族的子孫,不能讓日本人這樣肆無忌憚地打我們中國人!”
此後,鬆井再未來過看守所。
舒賽在敵人控製的雲夢城中,再次感受到一顆顆金子般的心,給她帶來莫大的安慰,也增強了她在敵窟進行鬥爭的信心。
6月下旬,舒賽的傷勢稍愈,宣撫班班長長嶺親自對她審訊一次,仍無所獲,隻好將這個“冥頑不化”的女子送往應城。
大家為舒賽去應城而擔憂,想方設法勸她留下來,他們說: “隻要你同意在雲夢教小學,我們便可以通過吳錫卿在日本人那裏保釋你。” “我們尊重你的氣節,但你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應城的日本憲兵是法西斯,你不能去呀。” “雲夢的日本人好‘盤’(方言:容易對付),我們常當麵罵他們,也聽不懂。” 有的偽職員對舒賽袒露心跡: “我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沒有半點惡意。日本人是待不長的,我們沒有別的要求,隻希望將來新四軍進了城,你能證明我們不是死心踏地的漢奸,就感激不盡了。” 程潤銘兄妹也再三表示,如果她願意留在雲夢,全家可以為她作保。 舒賽深受感動,婉言謝道: “感謝大家對我的關懷。不過,我已打定主意去應城,請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她對那些偽職員說:“今後應以民族大義為重,為百姓多作些好事,盡早棄暗投明。” 臨行前夜,偽縣長吳錫卿微服來到看守所,對舒賽說: “鄙人是避開日本人冒險而來的,原打算將你留在雲夢,現在事已至此,難以挽回。你的氣節令人佩服,但態度言詞方麵,切不可過於魯莽了……”說完,悄悄離去。 夜深人靜時,幾個警員和看守買來一些酒菜,在牢房內暗淡的燈光下,為舒賽把酒餞行。大家千叮萬囑,望她保重。 次日晨,一輛武裝軍車將舒賽押往應城。 雲夢人,使舒賽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