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古城習俗,子女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庭一手包辦,大都在十歲左右 就定親了。一旦成家,夫權至上,妻子處於從屬地位。舒賽在學生時代追求男女平等,反對包辦婚姻。祝甘亭夫婦比較開明, 對女兒的婚姻,也遵從她的意願,曾先後謝絕了幾起提親。但是,他們也禁止女兒在學校與男生交往。為這樁事,王書富曾因一時的誤會,險些葬送了女兒的性命。 那是1933年秋,舒賽的父親在外地做事,十六歲的她正在江陵“八中”住校讀書。一個周末,舒賽從學校返家,像往日一樣,腳還未邁進堂屋門,便高聲叫道: “媽媽,我回來了。” 舒賽感到奇怪,幾天未見麵的母親明明坐在堂屋內,卻沒有答理她。 “媽媽,您怎麽呐?”舒賽問。 “怎麽呐,你自己知道!”王書富板著一副麵孔。 “女兒一周沒回家,今天剛進家門,書包還未放下,我知道什麽呀?” “你不要和我兜圈子,平日我怎麽教育你的,一個女娃兒,要知道什麽是羞恥。” “女兒有什麽不知羞恥的地方?請您指出來。”倔強的舒賽有些生氣。 “‘男女授受不親’你應該知道。” “我有什麽授受不親之處?” “那好,我先問問你,你是不是和男生交朋友了?” “這是誰在造我的謠?” “沒有哪個造謠,媽媽親眼看見的。” “什麽?您親眼看見的?真是活見鬼了,我們女生和男生連話都很少說的。” “你不要跟老子強,老老實實的跟我講,要不然,我告訴你伯伯,看你怎麽交待?”王書富認真地。 “我就是沒有和男生來往嘛,就是沒有!您去告訴伯伯好了!”舒賽扭身便回到樓上自己的臥室,一頭倒在床上,又急又氣。 她反複回憶在學校的行為,思來想去,沒有半點越軌之處。且不說和男生交朋友,就是平常見麵,相互間連話也很少說一句。為什麽一向溫和待她的媽媽,竟如此不 講理,認定她與男生有交往,還威脅要去告訴嚴厲的父親。舒賽雖然對封建禮教反感,但注重名節。她想,如果這件事要張揚出去,不僅自己在親友們麵前有口難 辯,就連這荊州城內,也無地自容了。個性剛烈,自尊心強,從未受過委屈的舒賽,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生氣,久久難以平靜…… 這時,樓下阿姨叫吃晚飯,舒賽裝著沒有聽見。隨後,她偷偷下得樓來,鬼使神差地走進母親的房間,東翻西找,找到一點鴉片煙,又回到自己房內,插上了房門。 王書富吃罷飯,心中惦記著女兒。她本以為用幾句嚴厲的話,就可以弄清的事,沒想到不但沒有問出結果,女兒反倒翻了臉,連飯也不吃了。母親深知女兒脾氣剛強,耽心弄出事來,便讓阿姨上樓去看一看。阿姨回來說: “小姐把房門反插上了,我在門外叫她也不答應。” 王書富聞聽吃驚不小,趕緊隨阿姨來到樓上,一陣拍門和呼叫聲,屋內沒有響應。情急之下,她們用力將房門撞開,隻見女兒仰臥床上,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王書富慌忙撲過去,用拇指狠掐女兒“人中”穴位,發現她嘴角邊有鴉片殘跡,才知女兒吞食了鴉片。 “珠兒,你要嚇死媽媽呀!媽媽隻問了你幾句話,你就這樣…… ”王書富一邊哭泣,一邊令阿姨到廚房拿來一瓶醋,掰開女兒的嘴,灌入口中,王書富哭叫不止…… 終因搶救及時,舒賽慢慢蘇醒過來,她一陣陣地嘔吐,將胃內的鴉片吐了出來。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一場虛驚過去,母女終於弄清所謂交“男友”的真相。原來是舒賽在沙市“鄂西秋季學生運動會”上跳遠獲勝後,記者為她和女子百米冠軍拍了一張合影照片,由於兩人都是男生打扮,引起了母親的誤會。 此後,王書富再不幹預女兒的個人交往。 1936年初,十九歲的舒賽受聘於沙市私立鄂中小學,同事中有一位四川籍的戴姓老師,是位老知識分子,孤身一人住在學 校。戴老師博學多才,會國畫,善畫竹。舒賽幼年生活在四川,對四川人懷有同鄉般的親切感。加之她喜愛國畫,便經常前去拜訪。或看老人作畫,及時求教;或陪 老人下棋、“擺龍門陣”,頗受戴老師的喜歡。 有一回,舒賽去戴老師處拜訪,忽然聽見從裏屋傳出悠揚的琴聲。喜愛音樂的舒賽急忙問道: “戴先生,這是什麽聲音?多好聽呀。” “啊,祝小姐,上周我的兒子剛從四川過來,這是他在拉……什麽‘梵奧林’(Violin)。” “是小提琴吧?令公子是位音樂家嗎?” “哪裏,哪裏,隻是業餘愛好。噢,我來給你介紹一下。”老人向內喊到:“如輝,如輝,你快出來。” “爸爸,有啥子事?” 從裏屋走出一個青年男子,左手夾著小提琴,右手拿著琴弓,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濃眉大眼,一表人才。老人急忙說:“來來來,如輝,這位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老師祝成龍小姐,這是長子戴如輝。” 戴如輝急忙將手上的琴弓放在一旁,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你好,祝小姐!” “你好。”舒賽伸出手去。 “如輝,你剛才拉的什麽曲子呀?祝小姐說好聽哩。” “那是一首小夜曲,是奧地利作曲家Schubert(舒伯特)寫的。怎麽,祝小姐也擅長音樂?” “不,我隻是個業餘愛好者,知識很有限。你說的這位舒伯特,在書本上介紹過,好像是位‘歌曲之王’吧?他這首小夜曲,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很優美。” “我演奏得不好。祝小姐,你會什麽樂器嗎?” “略會一點風琴,我比較喜歡唱歌。” “如輝,祝小姐在沙市教育圈內唱歌是有名的哩。”老人插話。 “那我就冒昧地請祝小姐為我們演唱一曲,我毛遂自薦為小姐伴奏,如何?” 舒賽不推辭,唱了一首大家熟悉的電影插曲《漁光曲》,戴如輝即興伴奏。 “啊,祝小姐的聲音明亮、甜美,是位抒情女高音哩。你怎麽沒有去考音樂專科學校?” “這樣的學校都在外地,現在時局動蕩,我不便離家。” “對,對,學藝術,需要有安定的環境。” 此後,每當舒賽去訪,戴公子必然出麵熱情接待。從談話中舒賽了解到他在重慶上了幾年大學,愛好文藝,課餘時從四川藝專 的一位老師學習小提琴。最近,他遵從母命,來沙市陪伴年老的父親,並打算在此找一個職業。舒賽雖已為人師,深感自己學曆淺,知識貧乏,曾在家自修一年,讀 了一些文藝方麵的書籍,打算日後能投考藝術學校。自從認識戴如輝後,他們不乏共同語言,經常探討有關音樂方麵的問題。高興時,舒賽放開歌喉,戴如輝拉琴伴 奏,或雙雙跑到教室內去練習提琴與風琴的合奏。 舒賽的同事中,有一位嚴老師,也是四川人,會唱川劇。還有一位李老師,天津人,會自拉自唱京戲。她經常與他們聚會,向他們學習唱腔。舒賽幼年在四川時,常隨母親到戲園子去看川劇,她曾回憶兒時看川劇的印象: “戲院的老板為招攬觀眾,開演前,先在戲台 旁邊燃放一個很大的走馬燈焰火。又在觀眾的頭頂上表演空中走鋼絲,驚險異常。我愛看這些加演節目,一到正戲開演,便打起瞌睡來。兒時對川劇僅有的印象,除 了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和咿咿呀呀的幫腔外,還記得那始終也弄不明白的變臉特技。成年後,才體會到川劇不僅語言幽默文雅,表演也瀟灑細膩。我和母親一樣,終 生對它著了迷。” 舒賽向嚴老師學唱川劇高腔《刁窗》一折中錢玉蓮的著名唱段《棉搭絮》:“滿天星鬥似琉璃,鬥轉參橫河漢低…… ”,唱腔淒嚦委婉,十分動人。她又向李老師學唱京劇《蘇三起解》中的《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 …… ”。戴如輝也常來聚會。 有一天,戴如輝找到舒賽,神情緊張地說: “成龍,你最近聽到什麽傳言沒有?” “哪一方麵的?” “自然是關於你我之間的。” “你聽到什麽呀?” “由於近來我們接觸多一些,現在學校和教育界裏,有些多事之徒就造起我們的謠言來了,微詞頗多。” “竟有這樣的事?”舒賽感到意外。 “成龍,你是一位很正派的小姐,如今卻因我而受到外界非議,我深感內疚。”戴如輝態度誠懇地。 “如輝兄,你不必自責,我們以後少來往就是了。” “我也這樣想過,隻是那些人不僅指我,還把嚴、李二位也扯了進來,說什麽你和我們在一起行為……”戴如輝欲言又止。 “你說清楚嘛!” “行為輕浮,不檢點。” “真是豈有此理!我們的聚會是正大光明的。” “可不是。成龍,隻是‘人言可畏’呀!” “如輝兄,你說該怎麽辦?” “成龍,我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就快說吧,何必這樣吞吞吐吐呢。” “半年來,我們相互已很了解,不僅談得來,誌趣也相投,年齡和 文化也相當。”有些激動的戴如輝見舒賽低下頭來,他繼續說: “成龍,今天我要向你敞開心扉,自從我們認識以後,我就非常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就確定關係吧,讓那些造謠者不攻自破。同時,也消除了人們對嚴、李二位老師的誤會。” 舒賽沉默不語,戴又說: “成龍,我說的確定關係,是指訂婚。” 注重名節的舒賽,突然聽說不僅在學校,而且在教育界都在議論她,已使她感到十分震驚。現在,對方又向她提出訂婚的要求,更使她不知所措。 “成龍,我的想法是否過於唐突了?要知道,我不會勉強你的。你們荊沙人在婚姻上比較守舊,外省卻早已盛行自由戀愛和自 主婚姻了。成龍,我希望你能考慮我的意見,接受我這一片真情吧。”戴如輝見對方不語,格外興奮地說:“成龍,我知道你還想繼續升學,這件事你可以放心,訂 婚以後,我一定會支持你升學的……成龍,我還沒告訴你哩,家父對你印象極好,經常誇獎你,說你是一位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如果我們兩家能結秦晉之好,不僅我 們幸福美滿,家庭也能和睦相處的。” 戴如輝一席入情入理的話,使憧憬美好人生的舒賽,開始認真考慮他的意見。她年近二十,從未交過男友,是荊沙地區少有的 尚未訂婚的女子。半年來,她和這位戴公子的交往,雖然關係日漸密切,但純屬朋友間的趣味相投,並未觸及情感。舒賽想,如果答應對方的訂婚要求,豈不過於輕 率?然而,曾經丟失學業而踏上社會不久的她,竟讓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名聲受到詆毀,她更加難以麵對。思來想去,她有意接受對方的求婚,訂婚後再增進相互間 的感情與了解。何況,對方也通情達理,同意她以後仍可以去升學……舒賽拿定注意,回家將此事稟告母親。母親信任女兒,尊重她的選擇,約見戴如輝後,便同意 他們訂婚了。 舒賽和戴如輝匆匆訂婚,同事們大為意外。戴如輝對她說:“成龍,那些非議已煙消雲散了!”舒賽姑妄聽之。此後,她遵循 訂婚女子與未婚夫在婚前應該回避的傳統禮儀,兩人之間的來往反而比過去少了。不久,戴如輝到鄰縣荊門的一所小學教書,雙方僅有不多的書信往返。舒賽繼續與 嚴、李兩位老師聚會。 這一年的中秋節前,舒賽接到戴如輝來信,要她務必請假數日,去荊門共度佳節。舒賽見信,左右為難。以她的習性,實在羞 於長途跋涉到外縣去與未婚夫約會,這不僅有違禮儀,還要為私事去向校方請假。不久前,她因違背校方禁令,在學校組織“九•一八”國恥五周年紀念會,已冒犯 了校方,請假也未必準許。可是,她如不去赴約,豈不辜負了未婚夫一片心意?自從他去荊門教書後,他們還未見過麵哩。去,還是不去?她猶豫不決。 第二天,舒賽和嚴、李二位老師聚在一起演唱川劇,嚴老師發現他的“學生”有些神不守舍,問道: “成龍小姐,你好像有什麽心事吧?” “是啊,我也感到怪哉,她今天唱的這段《刁窗》,聽起來有些黃腔走板哩。”平日很詼諧的李老師不緊不慢地。 “我是有一件心事,正想請教二位老師。” “什麽事啊,你給我們擺一擺,看看能不能為你分憂解愁。” 舒賽將未婚夫約她去荊門共度中秋,她左右為難的心情,一古腦兒 地講了一遍。然後說:“請二位老師幫我擺一擺吧。” “哎呀,你與戴先生的事情,已屬家事範疇,按理別人是不能說三道四的。”比舒賽年長的嚴老師說。 “嚴老師,你見外了,我正是沒有把你們當成外人,才向二位請教的。” “那好,你既然如此器重我們,我們就應該以長兄的身份來幫你考慮這件事。”嚴老師看著麵前這個年輕單純、胸無城府的女教師,思考片刻後,慢條斯理地說:“我以為,你還是不去為好,何況不去的理由蠻多哩。”他轉問一旁的李老師:“李老師,你以為呢?” “嚴兄,依小弟的看法嘛……‘每逢佳節倍思親’,人之常情,你們二位訂婚不久便分處兩地,對方希望見你一麵實不為過 喲。”李老師搖頭晃腦地。隨後,他話鋒一轉:“然而,你們兩人的家都在沙市,家中都有孤獨的父母。為何戴先生不能屈尊回來與你‘共度佳節’,並與高堂同享 天倫之樂,卻偏偏要你這樣一位年輕小姐離開老母去外地會他?啊,反常也,反常也。” “我看,戴老師有些……那個……” “哪個?”李老師追問。 “恕我直言不諱,我看他有些不懷好意哩。” “啊,言重(中)了,言重(中)了!”李老師麵帶微笑一語雙關地說。 舒賽不覺大吃一驚。她想,嚴老師和戴如輝之父既是同鄉,又是同事。按常理,是不會毫無根據地在背後對他的未來兒媳說這 番話的,這必定是關心她的肺腑之言。舒賽采納了二位老師的建議,未去荊門赴約。她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給未婚夫,說明難以離校的理由,並希望他能回來與父 母共度佳節。 中秋節前,戴如輝沒有露麵,也無回音。節後不久,他忽然出現在舒賽麵前,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態度,氣勢洶洶地說: “祝成龍,你為什麽不到我那裏去?” “如輝,我在信上不是給你解釋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