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期間,許多風華正茂的女青年,為了民族解放和婦女自由,離開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她 們向往男女平等,追求婚姻自主。然而,在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的革命隊伍中,一個年輕的女性要實現這一理想,也非易事。她們往往擺脫了家庭的包辦婚姻,但來 到革命隊伍之後,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婚姻大事又被組織包辦了。通常是領導出麵,速戰速決地為她們介紹一個地位比她們高、年齡比她們大的首長結為夫婦。如果 這位女性有所猶豫,領導會振振有詞地說:“照顧首長也是革命任務喲。”但凡某位女性成了首長夫人,一夜之間,她們的人生也大都發生變化。諸如:過去需要自 己動手做的生活瑣事,現在有丈夫的警衛員代勞了;過去吃大灶食堂的,現在可以和丈夫同吃小灶了;過去行軍需要自背行李,現在可以輕裝上路,甚至以馬代步 了……這種“夫榮妻貴”的生活模式,使一些初進革命隊伍的單身女性為之羨慕,為之向往。由於邊區縣團級以上的幹部,均配備有專用的馬匹或騾子,大家便將這 種眼睛向上、追求享受的婚姻現象,譏諷為走“騾馬路線”。 並非所有女性都走騾馬路線。她們或者早有情侶;或者堅守自由戀愛的信條。這些女同誌多半是一般幹部,婚後夫妻地位相當,家庭生活簡單尋常。平日,夫妻分別在各自部門工作,晚上住在集體宿舍,每逢周末才鵲橋相會,美其名曰:“過禮拜六”。 1940年,豫鄂邊區婦女工作會議召開,從延安來的、邊區婦聯的負責人蘇菲在大會上提出“反對‘騾馬路線’”的口號,在邊區的幹部中引起不小的震動。舒賽是反對“騾馬路線”的積極支持者,她說: “在革命隊伍中男女應該平等,婦女不能成為男人的附屬品。革命的婚姻應該建立在革命愛情的基礎上。沒有愛情,談不上婚姻。組織上應該關心女同誌的婚姻,但不能包辦。在婚姻問題上必須自主,不能強調服從。” 會議剛剛結束,舒賽的老首長陶鑄將她找去,當著滿屋子的軍事和地方幹部,責問道: “舒賽,聽說你們那個婦女會議要反什麽‘騾馬路線’?這是胡鬧嘛!” “首長,怎麽是胡鬧呢?陳大姐也號召女同誌應該自強自立呀。” “那和你們反‘騾馬路線’是兩回事。”陶鑄指著身邊的一些幹部說:“如果你們這些姑娘們,這個不嫁首長,那個也不嫁首長,難道要他們當一輩子和尚呀?” “首長們也有戀愛自由嘛。” “你說得好聽,他們一天到晚打仗、工作那樣忙,哪有時間去談什麽戀愛!” 舒賽不便多說。後來,她雖然多次受到一些領導的指責,但仍然保留自己的觀點,並決意身體力行。她曾寫道: “抗戰八年中,我幾無半字求愛情書,或增進友誼之信文。我從來未明確地、具體地考慮過自己的婚姻問題,未想過應主動物色誰。田潤民隻是被動中的例外。” 1942年初,舒賽從敵區榮歸,成了邊區聞名的英 雄人物。常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何況她才二十四歲,性格爽朗,模樣俊秀,一個多才多藝的單身女子,自然會受到首長們的青睞。舒賽剛從雲夢城內被營救 出來,就遇到雲夢縣委書記的愛情表白,她婉言謝絕了。此後,或口頭、或詩書向她求婚者有之,感歎“相見恨晚”者有之。而通過組織和領導出麵說媒者,更有多 起。 某天傍晚,在京安八字門邊區黨委所在地,舒賽的直接上司、社會部長劉慈愷派警衛員前來請她。她來到部長的家中,隻見一年前她曾經率領手槍隊掩護其通過敵人封鎖線的民運部長吳祖貽也在座。她想,兩位邊區首長見她,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任務。 “噢,我們的女英雄來了,請坐請坐!”劉慈愷笑道。 “劉部長,你這樣說,我可隻好走了呢。”舒賽轉身,吳祖貽急忙插話: “別走,別走,舒賽,快坐下來!” “兩位首長召見我有何指教?”舒賽坐下。 “沒有什麽,今天我們正好有些空閑,想關心關心你哩。” “我現在能吃能睡,沒有什麽困難需要組織關心的。” “舒賽,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吧?”劉慈愷開門見山問道。 “是呀。”舒賽覺察到這次召見的用意了。 “該找一個喏!”吳祖貽說。 “好哇,請你們給我介紹一個吧。”舒賽故意地。 “哈,我們正為這件事哩,你猜猜是哪一個?” “能有勞兩位大駕出麵作伐,肯定也是個大人物喏?” “不大也不小,可是個有功之臣哩。舒賽,你猜一猜?” “邊區的功臣那麽多,我可猜不著。” “好了,我來告訴你吧,就是那個堅持襄西地下鬥爭有功,人稱 ‘李胡子’的李—守—憲!”吳祖貽急忙說,最後三字他特意地拉長。 舒賽一聽,原來是三年前她在襄樊就熟識的李大哥。她想起當年有一次完成了他所交辦的秘密任務後,這位李大哥握著她的雙 手激動地說:“你這個小鬼呀,是又聰明,又堅定,活潑熱情,實在可愛。我李大哥要是晚生十年,非追你不可……”豈知三年之後,這位李大哥卻一改初衷,竟然 也請組織來為他作媒了。她微笑說: “我以為是哪一個,原來是我早就認識的。他可真有些不象話,與我這麽熟,為何不直接和我談,卻要有勞大駕,真是多此一舉。” “舒賽,這種事親自說,難於張口嘛。怎麽,你同意了?” “那倒沒有。” “李胡子可是我們黨的優秀領導幹部,既有理論水平,又有鬥爭經驗,文化修養也很高。他還是個老革命,1927年就入黨了……”劉慈凱一本正經地介紹對方的光榮曆史。舒賽不等他說完,便接口說: “還在上海英租界組織過群眾遊行,被捕後坐過五年監牢,受過酷刑……” “怎麽,這些你都知道了?” “劉部長,他的光榮曆史,早已親口對我講過了。” “既然你們都很了解,這就更好嘛。一個是英雄,一個是功臣,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二位部長,婚姻大事不僅需要了解,還需要有愛情才行。” “人家李胡子是愛你的嘛!” “可我還沒有愛上他呢!” “你對他的愛嘛,結婚以後是可以培養的。李胡子說你過去對他很 好呢!” “我把他當作受尊敬的同誌和兄長,也當作我所崇敬的黨組織,如此而已。” “舒賽,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轉換的嘛,你把這感情轉換一下,不就行了嗎?” “這可不像換一件衣服那麽容易。部長大人,再說我現在的身體也不大好,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哩。” “舒賽,你要知道,結了婚身體會好起來的!” “哪有那回子事。” 兩位高級月老感到蹊蹺,以往這類事情,隻需一人出麵,三言兩語便能促成好事。今天兩人上陣,卻難以說服對方。社會部長考慮片刻,又態度嚴肅地說: “舒賽同誌,你不要這樣固執嘛,應該認真考慮一下組織的意見,這可是既有利於你們雙方,也有利於黨的好事!” 舒賽一聽,平日和氣的部長口氣忽然轉變,竟然向她施加組織壓力了。她也不顧一切,將積鬱心中多年的話一古腦兒地傾瀉出來: “部長同誌,你們組織部門一天到晚在婚姻問題上把一些女黨員當泥團捏,要圓就圓,要扁就扁,我早有意見了,沒想到今天 又捏到我的頭上。我是個黨員,當然要服從組織,但更要遵循黨章。在黨章上可沒有哪一條上寫著黨員在婚姻問題上,必須服從組織的決定。我隻是希望婚姻自由, 難道在邊區就行不通嗎?何況我現在根本就不想嫁人!” 舒賽一番話,使兩位部長啞口無言。突然,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山東口音婦女的聲音: “舒賽,你多大啦?也應該嫁人了吧?” 舒賽回身一驚,原來是她很敬重的區黨委代理書記陳大姐(陳少敏)。她暗暗想道,這個李胡子本事真不小,竟然搬來了邊區的最高領導。這是在“三堂會審”,要她許嫁呀。她難以抑製心中的不悅,衝著陳大姐說: “大姐,嫁不嫁人不在乎年齡,你現在不也是一個人嗎?” 代理書記也不再言語。 舒賽感到自己的話太唐突了,後悔莫及。在邊區,人人敬重的陳大姐,也是舒賽心目中的學習榜樣。她知道,現在仍然單身的 陳大姐曾有過一次誌同道合的婚姻。但結婚不到兩年,年僅三十的陳大姐就接連遭受兩大不幸。先是惟一的幼女在家鄉因病不治而夭折。隨後,丈夫任國禎在山西被 叛徒出賣又犧牲。此後,她全部心血投放在革命事業上,現已不惑之年,仍獨身一人。 陳少敏對舒賽的話沒有在意,尊重了她個人的意願,結束了這次說媒。後來,陳大姐批評那些不願自強自立,隻想找一個首長貪圖享受的女幹部時,常舉例稱讚舒賽。 那位“李大哥”因組織說媒不成,親筆給舒賽寫了一封滿紙“悔恨又懊惱”的長信。未久,他另結良緣。舒賽照常稱他為李大哥,並與他們夫婦長期保持著友好往來。此後,劉慈愷又為那位京安的鋤奸部長肖某說媒,也被拒絕。舒賽不禁感慨地寫道: “我在邊區多年,從來沒有哪一位領導像說媒那樣熱情、那樣興致勃勃、那樣苦口婆心地與我談過工作。” 1943年5月,在雲夢公安局任副局長僅半年之久的舒賽,又被調回家鄉——襄南地區新建的江陵縣任公安局局長。人還未到任,有關她的緋聞不脛而走。舒賽莫名其妙,她寫道: “我一到襄南,就有人告訴我,江陵早已傳出 ‘劉真的愛人要調來了!’……某日,我正集合手槍隊和看守隊談話,李人林(軍分區司令員)夫人鄧啟群跑來說:‘聽說給劉真調了一個能力又強、又漂亮的愛人 來了,今天我特意來看一看。’縣常委劉寶田一見到我就笑嘻嘻的問道:‘小姐,什麽時候請吃喜酒呀?’連我的父親以及邊遠地區丫角廟、岑河、觀音壋的一些熟 人也知道了,還打算送禮哩。真是活見鬼!劉真何許人也,我都不知,何來他的愛人?不知是什麽人搞的鬼?” 舒賽忙於工作,無意過問。不久,那位任襄南工委書記的劉真,以江陵“八中”同學口氣,派警衛員送來一封禮節性的信函。禮尚往來,舒賽也回複一封。 正在此時,舒賽忽然接到新四軍五師第四號首長、政治部副主任王翰的親筆信,他為第二號首長、政治部主任說媒。舒賽受寵 若驚。王翰在信中表示,如果她同意,可調到師政治部工作,夫妻朝夕相伴。舒賽思忖,前番所介紹的李守憲,畢竟認識、了解。此番介紹的這位僅次於李先念的五 師首長,雖久聞大名,卻從無接觸,更談不上了解。何況自己輾轉來到襄南,又豈能僅僅為了當“首長夫人”,再往回奔波?這不是她的秉性。舒賽考慮到上次拒婚 過於魯莽了,此次她提筆給王翰寫了一封回信,感謝其對自己的關懷。對這樁婚事,她以“齊大非偶”婉言謝絕。 從此,舒賽繼被捕脫險的英勇事跡傳遍邊區之外,她一再拒婚於首長,也成了邊區的一大新聞。 舒賽到江陵不久,出席了一次地委擴大會議,將近三十個軍政幹部中,隻有舒賽和黃淑英是未婚女性。她們兩人在會議室旁搭 了一個大鋪,抵足而眠。此時,她初次見到那位“八中”同學劉真。他高高的個頭,舉止文雅,不苟言笑,一個典型的荊沙知識分子。言談中,兩人閉口不提江陵緋 聞之事。 會議主持人是當年在鄂西北特委做統戰工作的張執一。因他開辟襄南地區有功,如今是襄河地委第一書記,正當躊躇滿誌,春風得意之時。他視舒賽為老朋友,在頭一天的會上,便熱情地向大家介紹這位揚名邊區的第一個女公安局長。然後,笑嘻嘻地說: “舒賽,噢,現在叫祝成龍了,你先給大家唱個歌吧?” “我是來開會的,唱啥子歌喲。”舒賽推辭。 “會是要開的,歌也要唱嘛,先活躍活躍氣氛。” 張執一對大家說:“你們都讚成吧?” “讚成,讚成 !”大家鼓掌。 “我還沒有向大家介紹,她在襄樊時,唱歌很有點名氣呢!李胡子,你說對不對?”張執一問坐在身邊的李守憲,他現在是地委副書記兼地區專員。 “對,她那首《丈夫去當兵》唱遍了襄樊城。”李守憲誇張地說: “舒賽,唱一個吧,凡是到襄南來工作的幹部,見麵都要唱歌喲,不唱就過不了關喏。” “唱一個,唱一個!”大家催促。 “既然書記點了名,大家又歡迎,我怎敢抗命,就唱一首剛學會的鄧耶新作《囚徒之歌》吧。”舒賽呷了一口開水,潤潤喉嚨,起身唱道: “親愛的, 讓我把你的囚衣解開, 看看你滿身的傷口, ……” 會場靜下來,舒賽唱得入神。 “你們看,你們看,她那副神氣,簡直是在慷慨悲歌喲!”張執一調侃道。 “是呀,我都被感動了!”李守憲接話。 此後,每逢開會,舒賽都會為大家帶來歡樂。 一個周末的傍晚,舒賽回到住處,隻見同室的黃淑英還未歸來。這時,一個警衛員進來說: “祝局長,首長要我來取黃淑英同誌的行李。” “你的首長是誰?” “組織部長黃海濱。” “他們……”舒賽疑惑地。 “他們今晚結婚了。同時結婚的,還有那個劉主任。” “哪個劉主任?” “工委的劉真主任。” “他和誰結婚?”舒賽有些吃驚。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聽說是一個文工團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