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縣有一條清澈逶迤的張金河,河邊有個鎮子,叫張金河鎮,是本縣水陸交通的要道,也是江陵根據地的中心,敵、偽、頑、特視它如眼中釘。1944年初,這裏先後出現過幾起偽軍和土匪武裝偷襲領導機關和公安局的事件,還有攔路搶劫通信員文件的現象,這些動向引起舒賽的重視。 這一年的春節緊接元旦。自從淪陷以來,鎮上的老百姓首次度過沒有日偽軍騷擾的傳統節日,鎮內外張燈結彩,鞭炮齊鳴,一片熱鬧的節日景象。從初一清晨起,穿著新衣外出拜年的人群絡繹不絕。 鎮上住著一個單身的年輕瞎子,姓胡,名作相,人稱“胡瞎子”。他出身貧寒,為人正直本分,在群眾中有一定影響。1943年秋,張金河鄉建立“青年抗日救國會”(簡稱“青救會”,另有“農救會”、“婦救會”,均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群眾組織)時,他當選為副主席。 初一這天,胡瞎子屋內沒有一點節日的氣氛。他滿腹心事,獨自喝著悶酒。這時,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他放下酒杯去開門。 “胡作相,我來給你拜年了!” 胡瞎子聽出是公安局長的聲音,趕忙說: “祝局長,不敢當啊,不敢當啊!您家快進來坐。” 舒賽經常關心胡作相,今天帶上警衛員白薇前來看望他。 “祝局長,您家過年好吧?” “我們機關倒是蠻熱鬧的,你這裏怎麽冷冷清清,好像年貨都沒有辦呐?小騾子,快把東西拿過來。”白薇將一兜年節食物放在桌子上。舒賽說:“你一個人,眼睛又看不見,我們給你送來一點年貨。” “祝局長,這叫我怎麽過意得去?” “沒什麽過意不去的。” “那我就謝謝您家啦!”胡瞎子眼含淚花感激地說。 “鎮上很熱鬧呢,你怎麽一個人在家裏喝悶酒啊?” “是啊,好幾年鎮上都沒有這樣熱鬧了,你們新四軍給老百姓帶來了好日子啊。” “你這個青救會副主席,工作上還順利吧?” “這……” “有什麽困難要我們幫助嗎?” “這……唉!”胡瞎子欲言又止。 “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大好,那你先休息,過個好年,有什麽事,我們改日再談吧?”舒賽正要起身告辭,胡瞎子急忙說: “祝局長,我心裏有些話,不知該講不該講啊?” “有什麽不好講的?”胡瞎子的神情引起舒賽的注意,她說:“看你悶成這個樣子,有什麽難處,講出來我為你分憂嘛。” “是啊,祝局長。” 胡瞎子起身走到門口,小心地將門掩上。舒賽見他如此謹慎,對警衛員說: “小騾子,你先到外麵轉轉,有人來就跟我們打個招呼。” 白薇走出屋外監視,胡瞎子慢慢坐了下來,開口說: “祝局長,聽我們青救會的楊主席說,您家過去和他是同學?” “那是抗戰前在江陵‘八中’的事,他和我先後同學。自離開學校後,就各奔東西了。怎麽樣,你與他的合作還好吧?” “人家是大學生,又是我們這兒的名人,怎麽會看得起我嘛。” “我聽說他在重慶上過大學。現在是‘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人人平等,他怎麽會看不起你呢?” “起初我們合作還可以,自從去年11月他和高曉文要我參加什麽 ‘金蘭兄弟互助會’,我拒絕以後,說話就‘不上腔’(方言:不對路)了。” 舒賽曾耳聞地方上有這麽一個組織,正想了解它,便問道: “‘金蘭兄弟互助會’?是個什麽組織呀,你知道嗎?” “他們說,隻要參加就是結拜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過,我覺得他們的活動有些‘陰鬥’(方言:暗地裏),不想讓外人知道。另外,也不是哪個想參加就能參加的。” “你為什麽不想參加呢?” “我是個殘廢人,不願和他們搞到一起。沒想到他們就在一些事情上和我扯皮拉筋。祝局長,我怎麽惹得起他們?這幾天我想來想去,就是想辭掉青救會副主席的職務。” “作相,先別說辭職的事,你說說楊禮榮在鎮上常和什麽人來往?” “他嘛,好像經常到李文心的茶館和一些人聚會喝茶。” “就是南街的那家夫妻茶館嗎?” “對。” 舒賽思忖,李文心是個年輕知識分子,家中頗有資產,竟然放下斯文,親自執壺,開起夫妻茶館來,頗不尋常。她曾聽群眾反映,李文心雖然年歲不大,但待人處事靈活多變,不易對付。她聯係起近來周圍發生的那些異常事件,一個大膽的想法形成了。她試探道: “作相,我問你,新四軍待你如何?” “祝局長,那還用說,如果新四軍不來,我這個孤苦伶仃的瞎子能活到今天嗎?新四軍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那你願不願為我們做件事呢?” “隻要我胡瞎子能做得到的,就一定去做。祝局長,您家說吧,什麽事?” “我想讓你參加他們那個金蘭兄弟互助會,幫我們了解它究竟是個什麽性質的組織,哪些人參加了,有哪些活動。你願意嗎?”舒賽又說:“如今張金河的老百姓過上了新生活,但周圍的敵人還在千方百計地想把它翻回去。我們要特別提高警惕,防止各種壞人的搗亂。” “祝局長,我明白了。隻是原來我不願參加,現在又去參加,會不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我想不會的,他們很需要你這個副主席,再說你還可以想一些理由嘛。” “好的。” “作相,從今以後有幾點你要牢記:第一、我們今天的談話,不要 和任何人講;第二、以後你隻能秘密地和我一個人聯係,我會通知你聯係的方法;第三、你要和楊禮榮等人把關係搞好,要小心謹慎。記住了吧?” “我記住了。” “那好,我走了,你好好過一個年。我還要到另外幾家去拜年哩。” 胡瞎子將舒賽送出門外,白薇迎上前來,兩人匆匆離去。 舒賽回到公安局,立即作出秘密查明“金蘭兄弟互助會”和楊禮榮等活動情況的決定,派出王昌福等人在張金河地區進行偵查。 楊禮榮,世居張金河鄉的楊家大垸,是當地有名的大戶人家。他曾就讀重慶大學,未畢業即返回敵後家鄉,經營家業。此人精明能幹,愛舞文弄墨,在地方上小有名氣。新四軍到來後,他表現積極,能說會道,江陵縣青救會成立時,當選為本鄉的青救會主席。 5月末的一天上午,天氣晴朗。楊家大垸楊禮榮的闊門大院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頭戴草帽,身著便服,跨進大門就放聲問道: “楊禮榮先生在府上嗎?” 走出一個老傭人,對客人禮貌地說: “少爺正在後院,您家請堂屋裏坐,我去通報。” 客人在堂屋坐下。這是一間約三、四十平米的大廳,廳內擺設典雅,刻意流露出書香氣息。正中靠牆的紅木雕花條案上,有一座鏤雕神龕,內供奉顏體楷書“天地君親師神位”七個大字,其書法風格引起客人的注意。 這時,一個中等個頭,長袍馬褂,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來到堂屋內,一見來客有些驚訝,轉瞬又笑嘻嘻地說道: “哎呀,是祝局長啊,什麽風把你吹到敝舍來的?” “禮榮先生,今天我正好到楊家垸附近辦點事情,順便來看看老同學。冒昧造訪,不見怪吧?” “哪裏,哪裏。你可是請也請不到的稀客喲!” “我自回鄉後,一直工作纏身,今春又病了一場,未來府上拜望,還望多多包涵。” “豈敢,豈敢。祝局長是公務係身的人,我卻賦閑在家,本應該先去看望你的。” “別再稱呼局長了,還是叫我祝成龍吧。你怎麽說是賦閑在家呀?誰不知道,你是我們張金河中心鄉年輕有為的青救會主席?”舒賽目視對方。 “見笑了,比起你和劉真二位昔日的學友來說,小弟實在汗顏了。”楊禮榮躲過舒賽的目光。 “好了,好了,抗日不分先後,如今我們都在為抗日救國而工作,對吧?” “對,對,對。”楊禮榮點頭不迭。 “禮榮先生,據說張金河還有不少‘八中’的同學?” “鎮上隻有一個李文心。” “就是那個開茶館的年青人嗎?他也上過‘八中’?” “對,比我們要晚些時間。” “當年我曾聽說你離開‘八中’後,到大後方升學了?” “我考上了重慶大學。” “那是四川名校。” “不過我沒有畢業就棄學了。” “為什麽呀?” “一來看不慣國民黨當局政治腐敗;二來荊沙淪陷,家父年邁多病,需要我回來操持家務。” “令尊大人還健在嗎?” “已過世了。啊,家父生前和令尊甘亭伯伯有過一麵之交。你看,這神龕中的字,就是令尊的手筆。” “我倒是看出來了。” 傭人進來稟報,又有幾位客人來訪。舒賽見楊禮榮麵有難色,便說道: “既然有客人來,我就告退了。”舒賽正要起身,楊禮榮挽留道: “不必,不必。是鎮上的幾位青救會同事,你大都認識。”說畢,便讓傭人請客人們進來。舒賽也不推辭,坐了下來,她留意到主人瞬息變化的臉色。 這時,隻見高曉文、周維新、李文心、朱學文和另一陌生人走了進來,他們見到舒賽在座,有些意外,一個個強裝笑臉。六人 中高曉文年歲稍大,約三十餘歲,是本縣統戰對象、開明士紳、時任中心縣臨時參議會副議長高某的長公子。他為人老道圓活,現任青救會秘書。周維新約二十五歲 左右,年齡不大,卻混跡商界多年,為人刁鑽圓滑,現任商會會長。李、朱兩人不過二十餘歲,都是青救會的成員。另一陌生人也三十出頭,商人模樣。楊禮榮介紹 說: “你們都認識祝局長吧?” “久仰,久仰!” “我們還是‘八中’的老同學哩。”楊禮榮自豪地。 “這樣說來,我也算是祝局長的同學喏?”李文心不失時機地。 “對,不過,我們是你的師兄師姐喲。”舒賽笑答,又對陌生人問道:“這位先生是……” “噢,我來介紹,他是鄰縣熊口鎮的豐修斌,我的一個表親。”楊禮榮說。 “啊,也是同鄉喏。”舒賽說罷,大家坐了下來。 鎮上的一些頭麵人物,今天聚集楊家,舒賽感到有些不尋常,隨意問道: “諸位今天怎麽也有空閑來楊家垸?” “還不是青救會的一些事務嘛。”高曉文回答。 “我是偶然在路上碰見他們,也就一起來看看楊主席。”商會會長周維新自我解釋。 “豐先生呢?”舒賽問。 “我是個生意人,經常跑張金河,順便來看禮榮兄的,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久聞大名的祝局長。”豐修斌顯得有些不自然。 “啊,”舒賽對高曉文問道:“曉文兄,高老伯近來好吧?”。 “身體還好。他前不久還去拜訪過甘亭老伯,兩位老人還對奕了幾局哩。” “請代我向老人家致意,以後再登門請安。” “謝謝。” “祝局長,你是縣裏領導人之一,不知對時局的發展如何看法?商界同仁頗為關心。”周維新話題一轉。舒賽稍加思索後回答道: “說起時局嘛,當然是抗戰必勝,反法西斯戰爭必勝。最近我們得到的戰報,在歐洲戰場,蘇聯紅軍和盟軍正加緊反攻,已將戰線移向納粹德國本土。太平洋戰 場方麵,日寇因海上交通線被美軍切斷,人力物力不濟,也正節節敗退。在中國戰場,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敵後的根據地進一步擴大,已局部開始了 反攻。” “正麵戰場的形勢如何?”高曉文問。 “我正要講哩,國民黨的軍隊,抵抗不力,一退再退。上月中旬,日寇由於其戰線拉長,為解決在東南亞作戰部隊補給的困難,集結了五、六萬兵力,從河南發 起打通大陸交通線的大戰役,現已逼近湘桂地區了。湯恩伯和胡宗南指揮的四十萬大軍,麵對少於他們七、八倍的日寇,竟然被打得潰不成軍。” “四十萬大軍被五、六萬敵人打得潰不成軍,這怎麽可能?”高曉文表示懷疑。 “有一條國民黨中央社的消息說:‘湯恩伯在三十七天內,失城三十八座,損兵二十萬。’” “難以想象,難以想象。”楊禮榮不斷搖頭。 “諸位先生,這便是蔣介石政府腐敗無能的結果。如今國民黨的一些部隊,軍心渙散,不能打仗,隻會欺壓人民。中原地區的老百姓以往連年遭受水災、旱災、 蝗蟲三害,如今又多了一害,是四害了。他們稱之為‘水、旱、蝗、湯’。” “這‘湯’是什麽呀?”名叫朱學文的青年問。 “就是湯恩伯的軍隊。” “原來這樣啊。” “抗日的前景雖然是必勝,但還得靠全國各界同胞齊心合力,同舟共濟。在座的各位都是本地知名人士,又是我縣群眾團體的負責人。我作為你們的同學或同 鄉,今天借此見麵的機會,希望大家能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與新四軍積極合作,共同抗日,為我縣人民群眾作出好的榜樣。”舒賽用心良苦的一番話,使眾人內心震 動,一時說不出話來。楊禮榮忙說: “當然、當然。今後還要請祝局長……噢,成龍學友多多指教。” “好了,諸位還要商討青救會的事,我就不打攪了,先走一步。”舒賽起身告辭,眾人送出門外。 舒賽微服查訪,證實楊禮榮等人正利用青救會的合法外衣,在進行秘密活動,且涉及張金河以外地區,這和胡作相近來所提供的情報相符。公安局隨即在全縣範 圍內,加緊對“金蘭兄弟互助會”的偵查工作。舒賽再次安排人員打入該組織,臥底取證。 9月,公安局已基本查明“金蘭兄弟互助會”是楊禮榮和高曉文、李文心等人打著“青救會”的旗號,利用發展組織的便利條件,以“互助互利”為名,網羅地 方上的大小名流和各階層無知的青年,所建立的秘密性組織。它已先後在江陵的張金河、沙崗和潛江的熊口等地發展了二十多個支部,共二百餘人。而“兄弟互助 會”隻是外圍組織,其核心是“中國國民黨鄂西北淪陷區特務工作團”,一個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地下特務組織。其政治綱領是在抗日民主根據地秘密組織武裝暴動, 以顛覆新生的抗日民主政權,消滅革命的武裝力量為宗旨。其活動手段有:1、利用幫會開山拜把、網羅土匪流氓、收編散兵遊勇,以建立武裝地下軍;2、在我軍 重要部門,收買和安插內奸;3、勾結日偽頑軍襲擊我機關部隊;4、進行造謠、破壞、暗殺、投毒活動等。這個特務組織的負責人,就是青救會主席楊禮榮。早在 抗戰初期,他就在重慶大學參加了中統特務組織,並在“中美合作所”受過特殊訓練。後奉命回鄉潛伏,伺機進行反革命活動。不久前,楊被任命為“鄂西北特務工 作團”團長,兼鄂西北地下軍總指揮。經他親手發展的主要成員有高曉文、豐修斌、朱學文等,分別負責江陵、潛江、張金河等地。此外,還有鎮上的李文心、周維 新、聶輔堂等人。另有一個名叫林鬆雪的外地大學生,負責秘密電台。 同時,公安局還查明該組織主要成員之一的萬述海,已打入張金河鄉民兵大隊,擬伺機奪取鄉政府的槍隻,殺害鄉鎮幹部,就地舉行武裝暴動;此前已有一個內 奸、縣大隊的教導員田某,拖槍逃入龍灣日偽據點;原張金河的鄉長鄧潔石,任職不久即失蹤,傳說他死於敵偽之手,實為楊禮榮一夥所殺害;楊家大垸有一個單身 的流氓無產者楊某,本是楊禮榮的狗腿子,某日喝醉酒後,與同夥發生口角,揚言要告發他們,隨後也失蹤了。幾天後,在湖塘的蘆葦叢中發現了他的屍體…… 舒賽感到敵情嚴重,及時將以上情況上報地委。 10月底,襄河地委下令公安局立即破案,並派出武裝部隊一個連和部分手槍隊員予以協助。 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全體武裝人員在舒賽的指揮下,兵分數路,靜悄悄地來到張金河等預定地點。在約定的時間內,一舉破門而入,從睡夢中將該組織骨幹成員 四十六名,全部緝拿歸案。搜查出“中國國民黨鄂西北淪陷區特務工作團”印模、組織係統報表以及成員名單等大量物證。楊禮榮因在外地未歸,僥幸漏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