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賽在巡檢司愉快地工作了四個月之後,被調到縣委給組織部部長當秘書;兩月後,又到同 興店當區委書記;未滿一月,調到縣委宣傳部當代部長;再過兩月,又去給鋤奸部部長當秘書。走馬燈似的調動,忽而升忽而降,使舒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據說 調她當秘書,是縣委領導有意為這兩位單身的部長促成“秦晉之好”。年近二十四歲的舒賽,憑才論貌,早該有主了。現在仍是獨身一人,不僅縣裏少見,邊區也不 多。豈料,一旦當上秘書,每日麵對首長,這個一向談笑風生、喜歌愛唱的舒賽,恰似泥塑木雕一個。縣委書記批評她“自高自大、個人英雄主義、思想意識不 好”。此後,她身邊蹊蹺之事不斷地發生。
一日,縣委書記黃德欽將舒賽叫到辦公室,兩位縣常委組織部長和鋤奸部長也在座。書記開口說:
“舒賽,我們從安陸縣城附近抓到一個以教書身份為掩護的國民黨特務,壞得很。抓來後堅持反動立場,頑固不化,非殺不可!今天我們想再提審他一次,你來做記錄。審訊中難免要動刑,嗯,舒賽,你怕不怕呀?”
舒賽心想,作記錄本是秘書的職責,何故還要征詢她的意見?既然此特務非殺不可,又何須再問?更何須動刑?她滿腹的疑惑。
“也許是組織要考驗我?”想到這裏,她回答說:
“有什麽可怕的,我來做記錄。”
舒賽坐上記錄席。鋤奸部長一聲令下,隻見五個警衛押上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子,他站定後,書記親自審訊。在沒有物證的情 況下,要對方交待罪行。犯人苦求,說明自己教書為生,不是特務。書記一氣之下,命令動刑。四個警衛人員走上前去,將犯人麵朝下放倒,分別拽住犯人的手腳, 將他懸空扯了起來。另一警衛人員,拿起一條木扁擔,朝犯人的屁股一陣狠打,邊打邊問“招不招?招不招?”犯人嚎叫不止,連說“我招,我招!”一旦將他放 下,他馬上翻供。如是往複多次,扁擔打斷了,也未問出個究竟。次日,機關轉移,全體整隊集合於村頭,麵對群眾,書記下令拉出此特務,列數其罪行後宣布處 死,舒賽以為,這決非共產黨人應有的行為。從此,她對這位自詡為到過美國的大學生書記,便敬而遠之。
一日,黃書記的小鬼來找舒賽:
“舒秘書,首長要看看你的毛衣。”
“為什麽?”舒賽納悶。
“我不知道。”
舒賽將一件自織的毛衣遞給警衛員。她想起不久前,這個警衛員送來一條首長的軍毯,說是想交換她的一條夾被,舒賽感到莫明其妙,拒絕了。為此,書記說她“缺乏階級友愛。”有一次,竟然將槍口對著她說:“真恨不得一槍打死你!”現在,書記要走毛衣,也許又想交換什麽物品?
未久,小鬼又來傳話,首長要麵見她。
忐忑不安的舒賽來到黃書記處,隻見兩位常委部長也在坐。書記手指桌上的毛衣,拿腔拿調地說:
“嗯,舒賽呀,這件毛衣是你自己織的嗎?”
“是。”
“你說說,嗯,這是什麽意思呀?”
“黃書記,請你講具體一點。”
“你為什麽要在毛衣上織一個人頭?有什麽含義?嗯?”書記板著一付麵孔,兩位部長神情嚴峻。
麵對這樣的提問,舒賽哭笑不得。她想,今天本縣三位主事的常委,竟然放下縣裏的黨政大事,專門研究起一件毛衣的圖案 來。不禁想到去年冬天,她領到一件稍大的棉衣,因穿上透心涼,便隨手拾起一根草繩攔腰係上,也曾引起幾位首長的議論,說什麽“她穿件衣服也與眾不同。”為 此,她織了一件毛衣穿在裏麵(原來的毛衣在保康換糧食用了)。當時邊區物資短缺,隻買到絳紅、深藍兩色毛線。她設計了一個簡單的圖案,在前胸和後背各織了 兩個不同顏色的直角三角形,將斜邊拚在一起。為避免單調,她在左胸前的深藍部位,用絳紅線織了一個人頭剪影。對書記的提問,她如實地回答:
“這沒有什麽含義。”
“沒有含義?嗯,將紅色人頭織在深色背景上,是表示人在黑暗中嗎?嗯,難道說就看不到一點光明嗎?嗯?”
舒賽的腦袋嗡嗡作響,木樁似地立在三位常委麵前,一動不動。
“嗯,你講講,這是什麽思想意識?嗯?”
“舒賽,黃書記在問你,你要回答。”鋤奸部長插話。
突然,舒賽幾步上前,從桌上抓起她的毛衣,轉身就跑出門去。她不作任何解釋,繼續穿此毛衣。
縣委鋤奸部設在一間民房內,靠牆兩邊有兩張木板床,床前各有一張桌子。年輕的舒秘書和而立之年的肖部長各占一床。白 天,這裏是鋤奸部辦公室,夜晚是兩人共同的宿舍。在革命戰爭年代,為了搞好軍民關係,少讓群眾騰房,男女同室已為常事。對此,舒賽早已習慣了。她和半年前 在組織部一樣,每日隻知埋頭工作,寡言少語。加之近來發生的毛衣圖案等事,更使她心中不悅。鋤奸部下屬一隻十餘人的手槍隊,舒賽兼任指導員。一有空她就去 手槍隊,教隊員們學習政治、文化,用自編的《手槍隊員訓練手冊》為大家講化裝偵察、突襲綁架、擒拿格鬥等基本知識。舒賽和他們在一起,感到十分愉快,忘卻 了心中的煩惱。
初始,鋤奸部長麵對年輕秘書,也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舒賽以為是部長還沒有從半年前妻子被敵人殺害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不禁對他懷有幾分敬意。不到一月,部長變了,不僅白天對舒賽眉開眼笑,夜晚也打開了話匣子。
“舒賽,外麵好像有什麽動靜,你聽見了嗎?”部長躺在床上說。
舒賽在“食不言,睡不語”的家訓中成長,一天的緊張工作之後,每到夜晚,上床便入夢。
“舒賽,睡著了嗎?你聽聽,外麵有什麽動靜呀?”
舒賽被叫醒,她逐去睡意,凝神靜聽。
“肖部長,沒有什麽,你放心睡吧!”
“噢,沒有什麽……”部長聽見秘書回話,便來了興致:“舒賽,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亮呀……今天是陰曆十五吧……噢,我怎麽一點睡意也沒有……噢,舒賽,你談過幾次戀愛?……聽說你和田潤民好過呀,是嗎?……”
舒賽無心對話,早已睡著。
“舒賽,舒賽,睡著了?……噢,睡著了!”黑夜中,部長自言自語。
如此,舒賽每晚都在對方的嘮叨聲中入睡。有時,為他的喋喋不休,實在難以忍受時,便開口道:
“肖部長,你能不能把你的話留到明天白天再講?”
“噢,好吧,好吧。”部長無奈地。
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舒賽少有的能安靜入睡了。深夜,雨聲淅瀝,窗外一片漆黑。夢中的舒賽,隱約感到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被子上遊動,她睜開雙眼,大吃一驚。隻見身穿內衣的部長坐在她的床邊,一隻手正放在她的被子上。守身如玉的舒賽憤怒地坐了起來,大聲喝道:
“你要幹什麽?”
舒賽的暴怒,使對方手足無措,慌忙退回自己的床邊,嘴裏不停地嘟囔著:“噢,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受到莫大侮辱的舒賽,跳下床來,追到部長的床頭,大聲指責道:“什麽情不自禁!你這種行為,對得起你那英勇犧牲的妻子嗎?”
部長惱羞成怒,故作鎮靜地說:“我……我要叫你去查崗哨!”
舒賽明知是遁詞,她也無意再睡,更不願留在屋內,便壓下怒火,回床邊穿好衣服,帶上蓑衣和鬥笠,從枕下拿出自己的手槍,三步兩步跨出門去。
舒賽剛出門,兩個手槍隊員迎麵走來。
“指導員,半夜了,又下雨,起來幹什麽?”
“出來看一看。你們怎麽也起來了?”
“我們聽見你說話的聲音,就起來了,沒有什麽情況吧?。”
“沒有什麽,你們快回去睡吧。”
雨下大了,暮春時節,寒氣襲人,舒賽將蓑衣緊緊地裹在身上。雨夜查哨,平時少有。她踏著泥濘的土路,想著剛才那羞怒的 一幕,不知不覺地走到村頭的哨棚。見值勤的手槍隊員堅守在崗位,她無心搭話,來到村前的池塘邊停住腳步。春雨下個不停,她胸中的怒火已慢慢壓了下來。她想 到這件事要不要報告縣委?她要不要調換工作?如果報告縣委,固然可以揭露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但會鬧得滿城風雨。對方是常委,縣委自然會維護他的威信, 何況他的邪行未遂?如果她不報告縣委,也就沒有理由提出調動工作。“小不忍則亂大謀”,舒賽決定忍下來,留下來。由於她已經表明了態度,估計對方也不敢再 犯。
第二天,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幾天後,部長突然對舒賽下達命令:
“自明日起,一周之內,你去辛家榨、同興店、張家茶棚、快活林等七個敵偽據點,把那裏的內線全部建立起來。不要帶槍,一個人去。”
舒賽感到驚訝。這七個據點方圓數十裏,其中張、快兩據點是通往區黨委的要道,敵人防範很嚴,據點內叛徒又多。它們本是 部長親自控製的據點,卻不給她提供任何線索。且不說時間緊,任務重,隻身空手潛入活動,也十分危險。舒賽想,這分明是在難為她。如果她拒絕執行,會被以膽 小抗命而論罪。從來不服輸的舒賽,決定冒險去執行任務。經過精心地策劃,她化裝成青年農民,在地下黨員、基本群眾和戰友的協助下,如期完成了任務。部長不 解地問道:
“你是怎麽找到這些關係的?”
“依靠黨和群眾。”舒賽淡然回答。
1941年4月下旬,京安縣第一次黨代會在楊家衝召開。會前得知,邊區黨委組織部部長楊學誠要親臨會議,黃書記急忙將自己的分頭剃成光頭,脫下軍裝穿上農裝,以響應楊部長提出的“幹部要農民化”的號召。楊部長到來後,從早到晚,被縣委領導們團團圍住。
在舒賽心目中,楊部長是位年輕有為、德才兼備、在邊區享有盛譽的領導人。他來縣裏蹲點後,分別和縣委領導事先安排的一些幹部進行談話。舒賽多麽想把自己在京安工作的感受,當麵向部長陳述,但接見的名單上卻沒有她。她也決不主動要求麵見部長。
縣委決定在黨代會閉幕後的“五•一”節,舉行文藝慶祝晚會,籌備的任務交給了愛好文藝的舒賽。她有汝南的經驗,又有幾個縣委委員參加,大家共同編寫排演,很快便組織起一台綜合性的晚會節目。
“五•一”之夜,在楊部長和縣委領導的帶領下,代表們和群眾濟濟一堂,觀看演出。台下不時傳出笑聲和掌聲。當演至一個歌頌蘇聯老大哥的“活報”時,突然,黃書記在台下喊道:
“停止!停止!不要演了!”
會場觀眾啞然無聲。隻見坐在台前的黃書記和幾位常委一臉怒氣,勒令晚會停止,隨即簇擁楊部長拂袖而去。舒賽和台上的演員們誠惶誠恐,麵麵相覷。
後來知道,縣領導認為演出的節目中,有政治性不強和低級趣味的問題。次日,縣委雷厲風行地組織起專門會議對此進行檢 查,舒賽成了罪魁禍首。她不解的是,既然有幾個縣委委員共同工作,為何歸罪她一人?何況所謂的問題如“毛衣圖案”一樣的捕風捉影、無限上綱。然而,那幾個 縣委委員卻三緘其口。舒賽深感委屈,產生了抵觸情緒。一連三天,她既不檢查也不解釋,隻有兩句話:“不承認”、“不知道”。從第四天起,檢查會升級為鬥爭 會,縣委指定參加人員,黃書記親自主持,楊部長坐鎮。會上,對舒賽進行打態度、批思想、查立場之後,再次令她檢查。她如泥塑木雕,不言不語。會議一再升 溫,從5月2日起,一鼓作氣,整整開了十四天,各種上綱上線的“罪名”以及人身侮辱等指責鋪天蓋地而來。諸如:
部長對秘書圖謀不軌之事,因舒賽的日記被同鄉賀群看到,賀為之抱打不平,批評了對方,此事便傳開了。在鬥爭會上有人批判說:
“那天晚上的事,人之常情嘛!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你到處散布此事,無非是要破壞領導的威信。”
舒賽任部長秘書期間,閑暇時不願麵對部長,常和機關幾個男青年接觸。其中一個得過肺病的張某,學生出身,體質虛弱,舒賽待之如弟,曾煨燉母雞一隻,送與他和幾個年輕人共食。鬥爭會上有人揭發說:
“你成天物質拉攏、迷惑機關的幾個小青年,這是在玩弄男性!”。
一位部長緊接著批判道:
“你為什麽和這個玩,和那個玩,就是不結婚……這是搞‘美人計’嘛,和國民黨女特務采用的手段一模一樣。”
有人指責舒賽排的花鼓戲“低級下流”;有人指責舒賽寫的《梨膏糖》唱詞“醜化了新四軍”;有人指責舒賽排的活報“汙蔑了蘇聯老大哥”
……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會上,除楊部長肯定舒賽自編、自演的一個話劇“有教育意義”以外,自始至終無一個人敢於為她、為事實、為真理而仗義直言。
舒賽思忖,自己拋卻父母和家庭,滿懷理想與信念,投身於民族解放鬥爭和共產主義事業。來京安之前,她一直工作順利,常 受表揚。何以在京安半年多的時間裏,卻是非不斷?僅僅一次晚會中的個別失誤,就招來如此殘酷無情的鬥爭和人身的侮辱?她實在難以理解,更難以接受。“士可 殺不可辱”,她感到絕望,感到失落。她決意保持沉默,如大海一樣的沉默。
一天上午,充滿火藥味的批鬥會繼續進行。突然,從舒賽身後傳來一張折迭嚴實的字條,她無精打采地將它打開,眼前一行字令她異常吃驚:
“舒賽,你就嫁給我吧!”
這是縣委秘書邵某的字跡。他是舒賽常接觸的幾個男青年之中,惟一被縣委指定參加會議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被安排 來現身說法批判舒賽玩弄男性的邵某,幾天來,在會上一言不發。今天,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寫下這張求婚的字條。舒賽初見字條,十分反感。不知對方此舉是挺身相 助還是乘人之危?她想將字條傳到首長席去。但馬上又想到,即便他乘我之危,我又何必以牙還牙?頓時,一個念頭閃現在她的腦際:“之所以在京安屢遭不幸,無 非是因為自己沒有嫁人。如果我嫁了一個男人,還能再誣蔑我是女特務或玩弄男性嗎?還能有如此多的是是非非嗎?……好吧,我就嫁給他!讓那些恨我者去痛快, 愛我者去痛惜吧!”
舒賽提起筆來,在字條上寫下兩個字:
“同意!”
她將字條揉成一團,旁若無人地向身後扔了回去。隨後,她又為這暴棄的行為,難以言喻地痛恨、痛悔不已,
第二天的鬥爭會上,不見了邵某,主持人聳人聽聞地說:
“我們在批評教育舒賽的過程中,她仍然執迷不悟,還在對青年人搞這一套!”
於是,會上的批判內容又多了一條。此時,舒賽對任何中傷已無動於衷。還有什麽比無奈地寫下“同意”二字,更加傷害自己呢?
5月15日,批鬥會結束,楊部長親自作總結,他根據會上的發言內容,將舒賽的問題歸納為二十八條,第一條就是“玩弄男性”。楊部長聲色俱厲地說:
“如果舒賽再不表態,就開除黨籍!”
區黨委組織部長的最後通牒,令舒賽毫無退路。要麽接受這屈辱的批判,要麽丟掉自己視若生命的黨籍。對年輕的舒賽而言,屈辱尚有清白之日,黨籍是萬萬不能丟的。她生平第一次違心地說道:
“我--接--受。”
縣委當即作出處理結論:“……舒賽是女光棍,用流氓手段玩弄男性,決定給予留黨察看三個月的處分。”
次日,舒賽無奈地在縣委機關的群眾大會上,進行自我檢查。她看見坐在人群中的手槍隊員和那幾個男青年,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會後,曾日夜伴隨她的手槍,被縣委收回。仍然是鋤奸部秘書兼手槍隊指導員的舒賽,卻被解除了武裝。
當晚,舒賽肝腸寸斷,萬念俱灰,拖著沉重的腳步,再一次來到村前的池塘邊,她望著靜靜的池水,淚如泉湧。這是她投身革 命以來第一次、也是她此生僅有的一次錐心的痛泣。淚水難以洗掉她在京安這半年多來的痛苦,這十四天來所受的屈辱。她想到死……怎能不清不白的死?又想到 走……豈不成了叛徒、逃兵?她想去延安,無奈這山高路遠。既不能死,更不能走,隻能寄希望於有朝一日,她所珍愛的黨,能還她以清白之身。
十六年後,舒賽在《自傳》中寫到京安一節時,仍心存餘悸:
“由於京安個別主要縣委的品德作風不良,使 我受盡了折磨。什麽共產黨員、革命戰士?竟以最卑劣的心理與手段,整得我九死一生。那十四天的鬥爭會,使我魂不守舍,昏痛欲絕。若不是透徹了大義,縱有十 條生命也會完蛋的……如今,以不惑之年來追述往事,也許有人不以為然。我卻以為,一則他們的醜陋輪廓應該勾勒一筆;二則我受的苦難不宜泯滅,這是一個年青 純潔的女共產黨員在黨內不應有的遭遇。足見加強共產黨之黨風和提倡男女平等之思想教育是何等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