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賽入私塾,父親按宗譜為她取名祝振容。在私塾讀的是四書五經,講的是孔孟之道。雖然 張先生誇她“既聰明又可愛”,但那些“之、乎、者、也”卻引不起她多少興趣。與此同時,母親又開始對她進行“女兒經”等閨訓,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女 兒輕狂便是羞”、“守身如玉、暗室無虧”、“耳不聞惡聲,眼不見惡色,口不出惡言”以及“行不搭肩、坐不搖裙、笑不露齒、食不搶箸”等等。從此,她除了上 學以外,便足不出戶,封閉在家中接受媽媽的精心培養。已經習慣於自由自在的舒賽,終日悶悶不樂。有一天,她向母親質問道:
“媽媽,您是不是要把女兒變成一座泥塑木雕呀?”
“孩子,你已經長大了,又是個女娃兒,一定要懂得,人生在世不求榮華富貴,而要品行端正。千萬不能讓別人戳自己的脊背骨呀!”
舒賽對母親的話牢記在心。不久,她在家中發現了新天地,是父親的藏書。她雖然入學晚,又不大喜歡私塾,但畢竟開始啟蒙 和受到傳統文化的熏陶。父親在家時,常教給她一些詩詞歌賦,使她初步有了自修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於是,她每天放學回家,便找來一些自己喜歡的書籍閱讀。最 初,她追隨母親的喜好,看一些流行的民間唱本和古典小說,常常會被書中的一些人物,如:祝英台、白娘子、穆桂英、秦雪梅、劉金定以及嶽飛、包公、楊家將所 吸引。她喜愛梁祝那種至愛至誠、堅貞無邪的愛情,可以“生不同衾死同穴”;也喜愛包公的鐵麵無私,敢於刀鍘無情的駙馬;更喜愛穆桂英、花木蘭那樣英姿颯爽 的女豪傑。她興奮地發現:原來女孩兒除了幽嫻貞淑、生兒育女之外,還能提刀馳馬、率領兵將去攻城拔寨。這使她多麽神往!
舒賽開始沉溺於書籍之中。她找到一部繡像《石頭記》,初讀時,雖不太懂,卻被書中那些活靈活現的人物所吸引。從此,便 愛不釋手。她喜愛黛玉、探春、鴛鴦與尤三姐,厭惡襲人、鳳姐和寶釵母女。有一個晚上,她讀到榮國府家道敗落、寶玉出走一段時,竟痛哭失聲而驚動了母親。母 親見女兒讀的是禁書,一氣之下,將書沒收了。
第二年,在舒賽的迫切要求下,她離開私塾,插班考入江陵第一中心小學。這時,她才體驗到上學的樂趣。小說依然和她朝夕 為伴。她一麵學習功課,一麵繼續讀小說。有時,索性將書帶到課堂上去偷讀。在家中,父母為了讓她專心於功課,課外書籍隻準她讀父親選定的唐宋詩詞、《古文 觀止》和《六朝文絜》等,禁止她看小說。為此,她每天盡快將作業做完,一到傍晚,就對父母道罷晚安,說聲“女兒睡覺去了!”便回到樓上自己的臥室,插上房 門,用被單擋住室內燈光,偷偷地閱讀起來,有時竟通宵達旦。這期間,她先後讀了《說唐》、《說嶽》、《水滸》、《西遊記》、《封神榜》、《再生緣》、《烈 女傳》、《三國演義》、《今古奇觀》、《聊齋誌異》、《東周列國》等。她崇拜忠臣義士,常為他們的不幸遭遇落下熱淚。她痛恨奸臣賊子,每讀到憤恨之處,便 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挖掉他們的畫像來泄憤。日久,家中所藏繡像小說中的奸臣圖像,均被她一一挖去。有時,書中有些疑問,令她百思難解:為什麽孫悟空一個筋鬥 能躍過十萬八千裏,卻躍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為什麽至仁、至義、至勇的嶽飛元帥,卻不敢抗命昏君十二道金牌,甘願回朝在風波亭受死?為什麽曆代君王總是寵愛 奸臣?
舒賽雖然貪婪地閱讀課外書籍,但每逢學校考試,仍然名列前茅。五十多年後,她的同學王海秀回憶道:
“在沙市誰都認識祝成龍(即舒賽),她愛穿男裝,愛在課堂上看小說,但每次考試時,成績都很好。”
“祝成龍”是舒賽自取的學名。提起它的來由,當地老人們講了一段往事。
王書富自從生下舒賽以後,多年內不曾生育,一心培養這個獨生女。十一年後,她年近不惑,想最後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第五 次懷胎了。誰知她命中注定無兒,產下的又是一位千金。第二年,陷於“無後為大”內疚的王書富,為了延續祝門香煙,從四川梁山迎來一位姓李的年輕女子,主動 為丈夫納妾,人們稱她李媽。老天不負有心人,一年後,李媽就產下一個男兒,全家上下樂不可支。尤其是祝甘亭,年近半百才抱上兒子,遂以“五十而知天命”之 意,為他取名“天命”。為感謝李媽,又為她改名祝靜吾。
舒賽注意到,自從小弟弟呱呱落地,她在家中的地位就有了變化,無論是家人和親友們都更加關心“天命”了。她雖然也很喜 愛小弟弟,卻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特別是每當父輩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什麽“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呀,“弄璋之喜”呀,尤其是“望子成龍”一語,經 常掛在父母的嘴邊,舒賽心中暗暗不服。她想:“為什麽隻能望子成龍,不能望女成龍呢?”原來這個世界上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習俗,連自己的家庭也不例外。 她聯想到許多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些才貌俱全、文武兼備的巾幗女子,也難得和男人們並列朝庭。許多女主人公,她們常年孤守空房,還要以“三貞九烈”、“守身如 玉”的品德來保全名節。而那些男主人公卻天涯走遍,良緣四處,而後十二金釵團圓一室。她想起梁山街頭那些被遺棄的女娃,又想到自己的母親主動為父親納 妾……如此種種,使舒賽年輕的心靈上,蒙上一層男女不平等的陰影。多年後,她曾為此而疾呼:
“我恨不得飛上世界之巔狂呼惡咒:醜惡的、自私的、貪婪的、淫褻的殺人不用刀的男權社會的思想、習慣、作風以及其殘餘的製度啊,你們早一點、早一點、還要早一點的給我消滅吧!隻有你們被幹淨、徹底的消滅以後,人類才會出現真正的自由、平等、和平、幸福的生活。”
舒賽在一次和弟弟玩耍時,父母再次說起“望子成龍”,舒賽停止玩耍,瞪著兩眼生氣地質問父親:
“伯伯(舒賽對父親的稱呼),難道女兒就不能成龍?”
父親聽到女兒突如其來的提問,想到大人講話不在意,竟然引起女兒的嫉妒心了。他摟著女兒親切地說:“珠兒,誰說女孩兒不能成龍,古代不是有穆桂英和花木蘭嗎?孩子,伯伯希望你將來也能成龍。”
聽到父親的話,舒賽才平靜下來,心中暗下決心:“我一定要成龍!”
第二學年開始,舒賽到學校注冊時,便自行將她原來的學名祝振容改為祝成龍。父母沒有責備她,他們為這個人小誌氣大的女兒感到欣慰。從此,“珠兒想成龍”的故事,便在老人們中間傳開了。
此後,舒賽一麵發奮讀書,一麵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利用課餘時間,拜師練習拳術。她幻想有朝一日,能和小說中的女將一樣,練就一身本領去報效國家,去打盡天下不平事。
有一天,小拳友許燕芳來找她。
“成龍,孔彩秀要我帶話給你,她想和你比武,問你敢不敢應戰?”
“燕芳,我們學拳術,可不是為了打架。”舒賽不想應戰。
“這個紗廠老板的二小姐,在學校一向以為她了不起,看不起別人。我和雯芝她們都希望你能給她點厲害,殺殺她的威風。”
“燕芳,我真的不想比武。”
“哎呀,是她挑戰的嘛。”
“這……”
“成龍,你就把它當作是我們習拳後的一次考試吧。再說,你要是不應戰,她會到處宣揚你是膽小鬼呀。”
年輕的舒賽就怕別人說自己膽小怕事,拳友的激將法,使她接受了挑戰。在比試前,舒賽認真準備,牢記老師所教的拳法套路 和攻防要領。比武這一天,她們來到北門城外一處僻靜地方,雙方都邀請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前來助威。比賽開始,兩人拱手致意後,便擺開架式。孔彩秀比舒賽大兩 歲,她當仁不讓,先發製人。一聲“看打”,便飛腿掄拳,步步緊逼舒賽。舒賽不急於進攻,她上虛下實,左右移動,避開對方銳氣。孔彩秀求勝心切,十幾個回合 後,已是氣喘籲籲,露出破綻。舒賽不想戀戰,她等待時機,見對方一個餓虎掏心,向自己胸口出拳時,迅速側身躲過。對方一記重拳擊空,身體趔趄向前。她乘對 方重心丟失的瞬間,順勢一個轉身掃膛腿,隻聽撲通一聲,孔彩秀已趴在地上。舒賽見對方倒地,急忙上前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雙手將她扶了起來。孔彩 秀麵紅耳赤,扭頭和同伴們怏怏而去。燕芳、雯芝等跑過來圍著舒賽拍手叫喊:
“成龍,太好了!太好了!”
獲勝的舒賽,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自言自語道:“以後,再也不能幹這種蠢事!”
舒賽小學畢業,已十四歲,雖然年齡偏大,仍希望繼續讀中學,實現“成龍”的願望。由於父親常年在外地謀事,母親有意讓 女兒輟學,在家中幫助料理家務,照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為此事,母女二人發生爭執,僵持不下。眼看報名日期臨近,母親仍不給女兒報名費。倔強的舒賽一氣之 下,住到同學的家中去了。母親以為女兒已放棄升學的打算,她自會回來的。
半月後,舒賽果然不聲不響地回到家中。
不久,祝甘亭從外地回來。有一天,他正和兩位夫人在堂屋聊天,隻見女兒笑咪咪地從外麵回來,走到他們的身邊,從書包內取出一封信,頑皮地用雙手舉過頭頂,拿腔拿調地說:
“父母親大人在上,孩兒這裏有公函一封,內容事關重大,敬請過目。”
“你這個調皮鬼,跟我們搞啥子名堂呀?”祝甘亭疑惑地接過信封,打開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忙問妻子:“珠兒什麽時候去考‘八中’了?”
“她沒有考呀。”王書富回答。
“你還蒙在鼓裏咧,快看看這是什麽?”丈夫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妻子。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湖北省立第八中學發來的《錄取通知書》。
“鬼丫頭,你先背著我們擅自改了學名,現在又背著我們去報考學校,太放肆了!”
“書富,你先別生氣,讓她講講這通知書是怎麽回事?”
在父親的追問下,舒賽將這秘密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原來,她因各校報名時間即將截止,又說服不了母親,便跑到同學家去 求助。在同學的幫助下,借錢到城內著名的省立中學報了名,又在同學家積極備課,直到參加了入學考試以後,才回家等候消息。消息傳來,她不但被“八中”錄 取,而且還名列前茅,在三十名新生榜上,“祝成龍”名列第二。
父母驚訝地聽女兒講完這段不尋常的經曆,祝甘亭開口說:
“孩子,你很會保守機密呀,竟然把全家人都蒙騙了,這還了得。”
“伯伯,是孩兒不孝。”舒賽準備接受父母的責備。
“好吧,下不為例。這一次,你考上我們湖北省最好的中學,應當為你高興。你借同學的錢,伯伯替你還。”
“可媽媽還沒有同意呢。”
祝甘亭轉身對妻子說:
“書富,你還記得嗎?珠兒的好朋友、曾寄居在我們家的那個王海秀,她家中雖然貧困,但守寡的母親還千方百計讓女兒上學哩。我家世代書香,珠兒聰穎好學,怎能不讓她讀書?你就同意了吧!”祝甘亭又問二夫人:“靜吾,你說呢?”
“就讓振容去上學吧,家務事還有我哩。”
“好吧,好吧,我聽你們的。”王書富妥協了。平日在母親麵前拘謹矜持的女兒,高興地撲了過去,摟住媽媽說:
“您真是我的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