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舒賽同駱何民、袁立、季平等五人,以湖北省建設廳“農村合作指導小組”指導員身份,到鄂西北保康縣發放農業貸款。同時,在農村進行抗日宣傳活動。
保康在鄂西北貧瘠的山區,土地荒涼,人煙稀少。他們每天跋山涉水,走村串戶去進行社會調查。在田頭和打穀場向農民群眾 宣傳抗日。剛剛走出革命課堂的舒賽,首次深入農村,接觸農民,她有意識地把這次工作,當作是對自己這個出身官僚家庭的小姐的一次考驗。在這裏,她親眼見到 陳鍾萬所說的“人民的苦難生活”。廣大農民世世代代、常年累月辛勤耕耘,創造了大量的農產品。然而他們一年四季卻是玉米南瓜糊口,鍋裏不見油鹽,身上不穿 新衣,甚至“食不裹腹,衣不蔽體”。還要受官府、保甲長、地主和惡霸的盤剝壓榨。舒賽懷著深切的同情,揮筆寫了一篇保康通訊:《不吃鹽、不穿棉、不用錢的 人們》,寄給陶鑄刊登在他主辦的刊物《農村工作》上。
在保康,舒賽訪貧問苦,和農民談家常,為他們做家事,把有限的農業貸款,發放給最需要的農戶。有時,她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衣物送給貧苦的農民。大家都很喜歡她,稱呼她“賽姑娘”。
國民黨保康當局十分清楚,“農村合作指導小組”雖然是省建設廳派來的,但這些指導人員都有“共黨”的背景,隻因為“統 一戰線、共同抗日”,縣政府不得不在表麵上做出合作的姿態,而暗地裏卻處處與他們為難。“指導小組”被安排在城邊一所小學的空房內,吃飯睡覺的用具必須自 行解決。每月他們賴以為生的薪水,縣府百般拖欠,不是“省建設廳尚未下發”,就是“本縣還未收到”,迫使他們經常處於無糧斷炊的境地。舒賽在組內負責統戰 工作,常周旋於縣府衙門。
一個周末的上午,本縣黃縣長,派員前來邀請舒賽到他家作客。舒賽和組內同誌商量,眾人以為縣長未懷好意,要她謝絕。舒賽思考後說道:
“人家是禮請,拒絕了不但理虧,還讓對方以為我們膽小。我想,即便是鴻門宴也應該去,何況還有統戰工作哩。”
“舒賽講的有道理,就讓她去吧,但是一定要小心!”組長駱何民說。
當天下午,烈日當空,舒賽身穿離開武漢時的那件陰丹士林旗袍,打著一把保康難得一見的杭州陽傘,來到縣長的公館門前。這是一處獨門獨院,三進院落。經門衛通報後,體態有些臃腫的縣長夫人笑嘻嘻地出門迎接。
“啊,舒小姐,歡迎歡迎。”夫人一邊給舒賽帶路,一邊上下打量著說:“哎呀,舒小姐今天這身打扮,走在大街上,我們保康城內會萬人空巷來看你喲。”
“夫人,你太誇獎了。”舒賽淡然一笑。
舒賽隨縣長夫人來到中院的客廳,她目光環視四周,廳內陳設講究,一色的紅木鏤雕家什。正中靠牆一張雕花條案,上擺一對 青花古瓷瓶。客廳正中一方雕花八仙桌,東西兩邊各有四把雕花太師椅。四周牆壁上掛有幾幅字畫,醒目處是一個約兩尺長、七寸寬的楠木玻璃像框,內有一幅軍人 合影照片,像框旁掛著一把金光閃爍的帶鞘短劍。舒賽思忖,莫非這位縣太爺是行武出身?
舒賽落坐後,縣長從裏屋走了出來,嘴裏不停地說:“啊,賽姑娘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黃縣長,你是一縣的父母官,日理萬機,學生怎敢有勞閣下。”舒賽禮貌地回答。
“賽姑娘真會說話,難怪大家喜歡你喲。快請坐,請坐。”
身著灰色中山裝的黃縣長年近四十,臉孔四方,身材魁梧,一絲笑意常掛嘴邊,不講話時,活脫一幅定格的微笑肖像。
一個女傭出來獻茶。舒賽品茗,清香爽口,是上好的西湖龍井。這時,忽聽客廳外傳來尖聲妖氣、令人刺耳的聲音:
“黃縣長,黃縣長,客人來了嗎?”
“張院長,客人已經來了。” 縣長夫人向外說道。
“哦,賽姑娘,我還請了兩位陪客,他們也來了。”黃縣長說。
進來的是一位已近耳順之年的男人,五短身材,肥頭大耳,穿一件褐色綢衫,外套黑綢馬褂。禿腦袋上戴著一頂遮陽禮帽,深 度的金絲眼鏡架於鼻梁。此人模樣和他那副太監腔,令舒賽有些厭惡。緊隨其後,是一位妙齡女郎,年令二十出頭,窈窕的身材,掛滿了綾羅綢緞;端正的五官,塗 遍了煙花脂粉。舒賽想,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竟打扮得如此俗氣。
“我來介紹一下,這一位是省建設廳派來的舒小姐,本縣百姓都稱她‘賽姑娘’。這兩位嘛,是本縣法院的張院長和他年輕漂亮的少夫人。”
法院院長緊接說:
“舒小姐……噢,賽姑娘,抱歉,抱歉,鄙人遲來一步。”
“豈敢,學生也是剛到縣長府上。能見到閣下和夫人,十分榮幸。” 舒賽起身。
“老張,張太太,請坐吧。”縣長夫人說。
法院院長沒有坐下,他走近一幅新裱的書法長軸前,頗為驚奇地問:
“黃縣長,一月未到府上,又添了一幅新墨寶啊?”
“老張有此雅興,你看這一幅如何?”
法院院長摘下眼鏡,搖頭晃腦地品味一番後,說道:
“這幅顏魯公寫得剛勁有力,疏密有序,好字,好字。”張院長讚不絕口。
“唉呀,老張,這可不是顏真卿啊!”縣長不留情麵地。
“咦,不是顏真卿?”院長惶惑不安,又將那幅字上上下下看了幾遍,回頭向舒賽故作謙虛地問道:“賽姑娘,聽說你出身書香門第,這幅字,姑娘能否給老生指點指點?”
舒賽坐在一旁,見他二人附庸風雅,正冷眼旁觀。忽聽法院院長將起自己的軍來,心想這個老奸巨滑、正難堪中的家夥,想再找一個陪綁。豈料,她對這幅字並不陌生,便慢條斯理地說道:
“二位前輩,依學生看來,這幅字是臨摹清朝書畫家錢灃的楷書軸。”
“錢灃?”
“對,錢灃,號南園。因他學顏形神備至,被譽為‘魯公後一人’,難怪張院長匆忙之中有些誤會了。”
院長的麵孔拉長了一截。縣長插嘴說:
“想不到賽姑娘也精於書法。”
“不敢當,由於家父平生工顏,且欽佩錢南園不畏權貴,敢於諫奸的人品。學生幼年曾遵父訓臨摹錢帖,故略知一二。”
舒賽語驚四座,博得一陣稱讚。
這時,縣長夫人一旁催促道:
“請大家到餐廳用餐吧!”
席間一番謙讓後,舒賽入座,兩位父母官一左一右坐於她兩側。大家輪番向舒賽敬酒,她一一謝絕,主人隻得和院長夫婦對飲。酒過三巡,縣長問道:
“賽姑娘,你到敝縣已兩月有餘,觀感如何?”
“黃縣長,貴縣幅員遼闊,學生和同事們涉足的地方有限。已見到的山區農村,似乎貧富不均,許多農民還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舒賽含蓄地說。
“我們保康縣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加之連年災荒,農村的生活自然不能和你們大城市相比喏。”法院院長說。
“張院長,大城市更是貧富不均,兩極分化。”
“舒小姐到敝縣的時間雖不長,據我的下屬講,許多村鄉都知道你這位落落大方、能歌善舞的賽姑娘哩。”縣長轉移話題,言不由衷地誇獎道。
“我不過隻作了一點點工作,需要向百姓學習的東西還很多。”
“哦,這次你們來發放農業貸款,以解敝縣之燃眉,我這個
‘父母官’也很感激哩。”
“那是上方的關懷。今後,還要請黃縣長、張院長對我們的工作多加指教。”
“哦,談不上,談不上。”縣長回答。
“黃縣長,我們幾位同事的薪水,總不能按時下發,還清縣長多多關照。”舒賽乘機說。
“哦,我會叮囑下屬的。”縣長稍停,忽然想起什麽,又問道:“賽姑娘,聽說令尊是一位軍人?”
舒賽正要答話,在她對麵低頭吃喝、很少插話的院長夫人急忙開口說:
“舒小姐,你見到客廳裏掛的照片沒有?我們黃縣長原來是一位軍人,是黃埔軍校出身,是蔣委員長的學生,委員長還贈給他一把寶劍咧。那張照片,就是在黃埔照的。”
“對,委員長是我的校長。”縣長得意地:“因黨國的需要,我早已棄軍從政了。令尊他……”
“家父也是位軍人。”
“不知出自哪個學府?”
“他早年畢業於保定陸軍速成學堂。”
“是保定軍校前身的那個速成學堂?”
“對。”
“是嗎?我們的委員長就是那個學堂畢業的呀。”縣長吃驚地。
“正是,家父和委員長是同期同學。”
“哎呀呀,令尊可是我的前輩了。請問令尊大名?”
“祝甘亭,字雄武。”
“那麽小姐為何姓舒呢?”
“從家母姓。”舒賽隨意回答。
“啊,賽姑娘不但出身書香門第,還是將門之女呀!”院長假惺惺地。
“不過家父年事已高,早已離開軍界了。”
“現在做什麽哩?”
“正開館教書。”
“哦,棄軍從教,棄軍從教。”縣長點點腦袋。
“舒小姐,看你年輕漂亮,大家閨秀,又是將門之後,為什麽不在家中讀書深造,而要跑到我們這窮山僻壤來受苦?”縣長夫人說。
“夫人,現在是國難當頭,我們年輕人怎能在家中養尊處優,苟且偷安。”舒賽看了一眼院長夫人,對方臉色通紅,低下頭來。
“賽姑娘愛國的思想是好的,但是為什麽一定要去共產黨辦的湯池訓練班?這可是有違令尊的道路啊。”法院院長說。
“張院長,湯池訓練班是本省建設廳出經費辦的。我到訓練班是為了抗日救國,家父當然支持。我想,張院長也是支持抗日救國的吧?”
“那當然,那當然。”
“委員長最近就湯池訓練班的事,曾質問共產黨的領導人王明:你們怎麽在這裏辦起紅軍的‘抗大’來了?賽姑娘,現在和共產黨搞到一起,可要當心呀!”縣長忽然嚴肅起來,桌上的氣氛有些緊張。
“黃縣長,紅軍的‘抗大’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廣大的青年人迫切希望抗戰。誰積極抗戰,大家就跟誰走。現在大敵當前,共產黨提出‘國共合作、一致對外’,委員長也是支持的。湯池訓練班體現了國共合作,共同為國家培訓抗戰幹部,這正是我們青年人所期望的。”
縣長語塞,法院院長接話:“姑娘能說會道,佩服,佩服。”
“賽姑娘,我作為令尊的學生輩,還是要奉勸小姐不要走共產黨這條路,那是一條危險的路,望你三思。如果今後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話,我一定效勞。”縣長對舒賽暗示道。
“謝謝縣長的關照。”舒賽想,這便是宴請她的用意所在了。
“老黃,不要再談這些了,舒小姐還沒有吃好呢!”縣長夫人不失時機地讓桌上的氣氛緩和下來。
用餐完畢,縣長夫人邀請舒賽和院長夫人到後院參觀了她的臥室後才送走了客人。
不久,國內政治形勢惡化,蔣介石繼續推行消極抗戰、積極反共的政策,再次在全國掀起反共高潮。鄂西北各縣的合作指導小 組相繼受到監視和威脅,保康縣政府開始扣壓他們的薪水,曾親口答應關照的黃縣長,從此避而不見舒賽,傳出威脅的話來:“搞共產黨不是好事,你們不要再胡鬧 了,該回家的回家,既往不咎。否則,後果自負!”
保康合作指導小組麵臨斷炊和被迫害的雙重險境,人心開始浮動。不久,袁立被調走,另一男青年悄然離去。駱何民動員舒賽 和他一同回武漢,舒賽提醒道:“你是組長應該帶頭堅守陣地。”駱不聽勸阻,自行離開。繼而,上級領導人夏忠武被捕入獄,他們和組織的聯係突然中斷,無異於 雪上加霜。如今,小組隻剩下舒賽和季平二人,一個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一個是四十開外的忠厚農民,既非黨員,又非領導。兩人棲身於小學校內,相依為命, 朝不保夕。為了填飽肚皮,舒賽常常在風雨天翻山越嶺,奔走一、二十裏路,去向農民求助。
9月初,鄂西又傳來壞消息,各縣的合作指導員,都被當地縣政府拘押,舒賽的同學聶之俊在竹溪縣慘遭敵人暗殺了。
月底,舒賽和季平商量:
“老季,現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我們總不能坐著等死呀!”
“小舒,你有什麽想法?”
“我們應該主動去找上級組織聯係。”
“你的意思是我們也離開保康?”
“不,上級沒有指示撤離,我們決不能走。我想,你可以去襄陽找組織,接上關係。我留在保康等你的消息。”
“這個辦法可以,但你是個年輕女孩子,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裏。還是你去找組織,我留在保康。再說,你曾經去襄樊匯報過。”
小舒拗不過老季,隻好同意。出發前,她為季平準備了半月的口糧。季平也為她聯係了一輛去襄樊的郵車,將她送到車上。臨別時,二人緊握雙手,斬釘截鐵地說: “我一定回來!” “我一定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