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底,舒賽身穿陰丹士林旗袍,外套一件黑色呢大衣,一手提著皮箱,一手拿著陽 傘,從武漢乘小火輪北上。在船上,她認識了幾個同路的青年夥伴。船行至倉埠,他們上了岸,還要步行兩日,才能到達目的地——黃安縣七裏坪。年僅二十的舒 賽,一頭齊耳短發,模樣清秀,性格活潑爽朗。一路上,她又說又唱,很快和大家熟悉起來。同伴中,有一位天津的流亡大學生餘秋陽,近視眼,中等身材,活潑健 談,他成了舒賽形影不離的夥伴。五十年後,餘秋陽回憶道:
“舒賽長期生活在城市裏,這次不但要走長路,而且還拎著個皮箱走。我們雇了一個挑夫,輪流為大家擔行李,她堅持要自己 拿。這是她進入革命陣營時經受的最初鍛煉和考驗。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來到黃安城外,為避免國民黨軍警的刁難,我們繞城而過。下午,進入老蘇區,在鄉間房 屋的牆壁上,可以看到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標語殘跡,聽到兒童嘹亮的歌聲,感到老蘇區的天,真是明朗的天。舒賽的心情特別激動,不禁邊走邊唱起了抗戰 歌曲。”
抗戰前,七裏坪是老蘇區,如今是紅二十八軍高敬亭部的駐地。這裏,到處都可以看到一些年輕活潑、紀律嚴明的軍人。他們沒有軍階,分辨不出誰是軍官,誰是士兵。
訓練班設在一座舊祠堂內,沒有講台,沒有桌椅。上課和討論時,或在露天的打穀場,或在房前屋後的大樹下。學員們席地而 坐,膝蓋便是課桌。每到休息日,男女學員三五成群,或散步、或唱歌、或打鬧戲嘻。舒賽常和馬識途、餘秋陽等去爬山,或坐在草垛邊暢談。有時,她和在洪山那 樣,一個人靜躺在山坡上,仰望著藍天白雲,沉入瞑思遐想之中。
自學生時代起,舒賽已養成寫日記的習慣,成年後常用它記事、抒懷。後來,日記是她惟一的終身伴侶。七裏坪的一切,使年輕的舒賽倍感新鮮,她興奮地在日記中寫道:
“這裏到處是一片團結、緊張、活潑、嚴肅的氣氛,一掃我過去所處的社會那種死氣沉沉的腐敗現象。師生、官兵與軍民關係是那樣的和諧、親切,大家同甘共苦。 人們雖然萍水相逢,卻可推心置腹。士兵和‘小鬼’(對未成年的勤務人員的稱呼)人人都有一支鋼筆,人人都學習文化。所有的居室均無房門,男女雖雜處而暗室 無虧,你盡管放心地睡大覺,真是到了禮儀之邦。我像長了翅膀的無憂仙子,生活在這美麗而幸福的樂園中。”
訓練班的課程有“中國革命和中國革命的基本問 題”、“抗日戰爭遊擊戰術”、“群眾工作”以及“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等,均由專職教員講授。此外,葉劍英、鄭位三、錢瑛等也從武漢前來作“抗日戰爭”、 “遊擊戰爭”和“保衛大武漢”等專題報告。葉劍英的報告倍受年輕學員們的歡迎。舒賽寫道:
“今天作報告的葉劍英,是位英俊瀟灑的儒將。報告時,他不用講稿,但從頭至尾結構嚴謹,語言生動,文采煥發,還不時引經據典,極富感染力。他的聲音、儀態 都散發出如火如荼的革命熱情,似能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學員們為這樣的報告而精神振奮,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拿起武器,奔赴那硝煙彌漫的殺敵疆 場。我聽得入了迷,第一次領略到一位共產主義革命家的風采。”
一個多月的學習生活雖然時間短促,但這一群為了抗 日救國,從五湖四海而來的進步青年們,不僅感受到自由民主的新鮮空氣,而且學到了嶄新的知識,提高了思想和政治覺悟,從而堅定了他們走與工農大眾相結合的 革命道路。舒賽在這裏開始了解社會,懂得人生,多年鬱積心中的疑難和鬱悶迎刃而解。從此,她無憂無慮地沉醉在快樂之中,“似乎一條坦直的勝利之路正在她的 麵前伸展開去,鋪滿著陽光和歡樂。”這時舒賽的心情,恰如《國際歌》中唱到的“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英特納欣耐爾一定要實現”。她默默立下誌願:誓將 自己的生命獻給這壯麗的偉業。
1938年春,舒賽從七裏坪結業後,和她稱之為大哥、大姐的馬識途、劉惠馨等人,調往應城湯池陶劍寒(陶鑄)主辦的 “湯池訓練班”學習。從黃安七裏坪到應城湯池,有四、五天的路程。時值春雨綿綿的季節,道路泥濘,坑坑窪窪,行走起來十分艱難。作家馬識途晚年回憶舒賽時 寫道:
“我們一共十來個同誌一塊從七裏坪出發,由我帶隊,步行到河口,坐船到黃陂,然後從那裏一直步行到應城湯池,有好幾百 裏路呢。那時常下雨,那泥質鄉村土公路變成沼澤一般,我們在那泥濘中掙紮前進。雖然沒有一個人發怨言,對從未走過這種爛路的青年學生來說,卻也是一種困苦 的考驗。我知道舒賽恐怕比我還吃力,但是她似乎意識到這是對她的考驗,她堅持著,哪怕常常在泥濘裏跌坐下去。甚至她還發揮她的喜歡說笑的特長,為大家祛憂 解勞,說:‘哈,又賣了一個坐蹾’(坐蹾是豬的後腿肉),惹得大家笑一笑,頓覺輕鬆。”
“湯池訓練班”(全稱“湯池農村合作人員訓練班”),是國共第二次合作時期,國民黨湖北省建設廳出資,以培訓‘農村合 作指導員’的名義,由共產黨主持的革命幹部訓練班。訓練班除學習理論外,還設有軍事演習,使學員們能隨時投入到實際的戰鬥中去。結業前,又安排學員到農村 和工礦進行社會調查,熟悉農民和工人的勞動與生活,了解社會基層和階級壓迫的現狀。
在湯池,舒賽仍是一個“無憂仙子”,受到大家的關心與愛護。她貪婪地學習各門功課,一些年歲比她大的黨員同學,主動為 她講解。一位被她戲稱為“媽媽”的男同學,每當課餘,就將她帶到一個安靜之處,盤腿地上一坐,不厭其煩地講解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直到她明白為止。舒賽經 常主動到炊事班去幫廚,隨時向那些家住農村的炊事人員進行社會調查。她特別喜歡軍事課程,在進行遊擊戰演習時,總是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宛如身臨其境。一 位老戰友躺在病床上回憶舒賽時寫道:
“在作遊擊戰演習時,她很認真,自願擔任‘機槍’射手。她拿起代表機槍的紅旗,向正在對我們進攻的‘敵人’奮力射擊, 表現得那樣的堅毅無畏。在攻取‘敵人’的營寨時,她建議用少數兵力從正麵佯攻,以吸引‘敵人’,而將主力暗中迂回至敵營側背麵,進行抄襲,結果輕而取勝。 當‘部隊’在曠野露營時,她又建議兩人一對,背靠背坐。她說:‘這樣既能減輕行軍的疲勞,又便於監視各方。’她不僅有巾幗英雄衝鋒陷陣的勇猛精神,而且有 運籌帷幄的指揮才能。這些優良的品質,在她以後的工作中,得到了發揮。”
訓練班像個大家庭,人們親如兄弟姐妹。有一天,舒賽所在的小組來了一位新同學,照例當晚在組內要舉行一個歡迎會。會上,這位新同學一五一十地介紹了他的家鄉湖北鍾祥縣的抗日救亡活動情況。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女聲問道:
“同誌,你給我們講了這麽多,為什麽對你自己一點也不介紹?我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這是舒賽的聲音。
“唔,對不起,我叫劉克理,克服的‘克’,道理的‘理’。”新學員不好意思的補充道。
“哦,那就是‘克己複禮’喏!”舒賽笑道,組內的氣氛活躍起來。隨後,同學們也都作了自我介紹。
次日清晨,天氣寒冷。舒賽從宿舍出來,忽然看見這位新同學站在過道內,正聚精會神地看訓練班的《牆報》,她走過去關心地說:
“劉克理同誌,這兒有過堂風,小心著涼,快到我們的寢室去暖和暖和吧。”
“同誌,你叫舒……”劉克理想起來是昨天晚上那位開朗的女同學,但忘記了她的名字。舒賽微笑著模仿對方的自我介紹說:
“我叫舒賽,舒暢的‘舒’,比賽的‘賽’。”說完,便領著劉克理走進女生宿舍。室內無人,沒有桌椅板凳,隻有一排鋪滿稻草的地鋪。
“你看,屋裏沒有凳子,隻好坐在地鋪上了。”舒賽請劉克理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她從床頭拿出一本艾思奇著的《大眾哲學》,在旁邊坐了下來。
“我正在學《大眾哲學》,你過去讀過嗎?”
“我在鍾祥讀過。”
“那好,你就是我的老師喏!”
“我讀得不好。”
“那也是老師,我還是初次讀這本書哩。”舒賽說完便在書中挑了一些章節請教對方,兩人探討起來。宿舍裏沒有生火,正是“三九”天,腿腳有些寒冷。舒賽順手將自己的被子拉了過來,蓋在兩人的腿上。說道:“這樣就暖和多了。”
剛剛離開父母和家鄉來到訓練班的劉克理,正感到人地生疏。麵對舒賽熱情的關懷,不覺一股暖流沁入胸中,有些拘謹起來。舒賽發現對方的神情,微笑著問道:
“劉克理同誌,你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歲。”
“我看你最多不過十七、八歲,我可以當你的大姐姐哩。”舒賽見對方瘦小的個頭。
“我真的二十歲了。”劉克理講出自己的生日。
“你和我同庚,我的月份比你大,仍然可以做你的大姐姐,以後,我就叫你小弟弟吧。”
劉克理感到輕鬆了。此後,舒賽像對弟弟一樣在生活上關照他,兩人常在寢室共同學習和討論功課,交流心得。
湯池,古稱“玉女溫泉”,鎮上有一個溫泉泳池。每到假日,訓練班的同學三三兩兩結伴去洗溫泉浴,舒賽常和劉克理相約前往。不久,在組內有人誤以為他們在談戀愛,影響了學習,對舒賽提出批評,並匯報到陶鑄那裏。
舒賽雖然恪守“女兒應守身如玉”,但反對“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觀念。自從到七裏坪之後,她活潑開朗,喜歌愛唱,好學 縱談。因深感自己學曆不足,才疏學淺,日常更願意和那些心胸開朗、知識淵博的男同學坦誠交往,日久難免被人誤會。有這樣一件趣事:在一個假日裏,她和幾個 談得來的男同學聚在一起,海闊天空,有說有唱。突然,一位年紀較小的同學向她問道:
“舒賽,你經常和我們幾個在一起,你究竟愛哪一個?”
舒賽看了一眼這位天真的小同學,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就愛你!”
這位小同學目瞪口呆,滿麵通紅。舒賽和眾人開懷大笑。
舒賽以為,既然生活在自由、民主的新天地,革命同誌之間,無論男女,都應該有充分交往的自由。她和劉克理是革命同誌間的交往,心中十分坦然。此後,她特意對劉克理說:
“我家有兩個小弟弟,因為這場戰爭,和他們斷絕了音訊,我常常會思念他們,這是血親家庭的姊弟之情;而我們之間的相互幫助,是革命家庭的姊弟之情,別人有些誤會了。”稍頓,她又說:“封建時代的民族英雄霍去病尚且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劉克理接著說:“匈牙利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詩人裴多菲也寫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舒賽和劉克理共同念完最後一句,二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此後,他們繼續保持友誼。結業分配時,舒賽去鄂西北的保康縣,劉克理仍回鄂西的鍾祥。臨行前,舒賽將一條毛毯留給七裏坪的好友、缺少衣物的餘秋陽。給劉克理留下一張自己的照片,上寫:
“小弟弟,要走了,時間還有些不允許呢,願多保重!賽姊。”
前麵所提到的那位病床上的戰友,正是這位“小弟弟”劉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