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江漢平原西南隅,依傍長江天塹,有一座婦孺皆知的曆史名城——荊州,也稱江陵。
江陵,風景優美秀麗,人民崇尚禮儀,是曆代王朝必爭之軍事要地。千百年來,它孕育過無數曆史風雲人物,僅唐朝初葉就出現過六位江陵籍宰相。更有屈原、宋玉、岑參等偉大詩人,曾產生以《九歌》、《橘頌》為代表的燦爛不朽的“三楚文化”。
江陵,有數不盡的名勝古跡。城內有開元觀、關帝廟、朝宗樓、鐵女寺;城外有莊王墓、三閭大夫祠、楚都紀南城。還有說不完的曆史故事,在一部《三國演義》中,就有“獻荊州”、“借荊州“、“討荊州”、“智取荊州”和“大意失荊州”等諸多章節。
盛唐江陵籍詩人岑參曾用“渭北草新出,江南花已開;城邊宋玉宅,峽口楚王台” 來描繪他家鄉的風貌。杜甫也以“白魚如切玉,朱桔不論錢”來盛讚江陵的富裕。那首膾炙人口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 萬重山”則是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回返江陵時寫就的千古絕唱。
江陵,可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在古城內十字街的一所院落內,住著一戶祝姓人家。主人祝甘亭,字雄武,號劍吾,原籍湖北鹹寧,民國初年定居於此。今鹹 寧城北之賀勝橋大屋祝一帶,仍聚居有祝氏家族,其始祖於元朝自江西遷來,祝甘亭(族名敏棠)為二十二代後裔。他自幼在父親的嚴教下,從文習武,熟讀四書五 經,練就一身拳術。青少年時,立誌從戎報國。1906年,已是舉人的祝甘亭,北上保定,考入滿清政府陸軍部速成學堂(保定軍校前身),與蔣介石、張群等同 窗。次年,他畢業於工科。因痛恨滿清,他加入同盟會,追隨孫中山。1911年10月,他參加武昌起義,任鄂軍獨立第二標統帶官。此後,因他功績卓著,大總 統黎元洪特獎予一等金質勳章,補授陸軍少將銜。
祝甘亭一生憤世嫉俗,淡泊名利。蔣介石掌權後,他從未投靠其麾下。平日,他飽讀詩書,苦練書法,寫得一手遒勁端莊的顏魯公,遠近聞名。他常以詩文會友,在一首致友人的小詩中寫道:“桑田未若硯田好,水旱無憂樂融融。試看逐臭趨炎者,富貴功名總是空。”
祝甘亭的夫人王書富,本是四川涪陵城內一位貌美的千金小姐。她知書達理,寬厚賢淑。民國初年,在四川講武堂任教的青年軍官祝甘亭,慕名前來求婚,曾為當地留下一段盛傳一時的佳話。
事情還得從王書富的父親王海天說起,他是當地的名儒兼名醫,由於深愛自己的女兒,對其婚事格外地挑剔。他選擇女婿隻重 人品,不重錢財,曾拒絕過不少說媒提親的人。當他得知登門求婚的祝甘亭,是一位品學兼優的文武通材,便爽快地應允了這門親事,不僅拒收聘禮,還以重奩(僅 上料蚊帳四季齊全)為女兒陪嫁。老人隻提出一個要求,在女兒出嫁時,新郎官必須用八抬大紅花轎前來迎親。當時的涪陵,最多隻有四人抬的花轎,這可難壞了新 郎官。為了娶到心上人,祝甘亭四處奔走,想方設法,終於在同事的熱心幫助下,從數百裏外的重慶租來一頂八抬大紅花轎,滿足了嶽丈大人的心願。王書富出嫁那 天,坐在八抬花轎內,前呼後擁,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城內萬人空巷,紛紛湧向街頭,好生地熱鬧。自此,涪陵始有八抬花轎。
新婚後,深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王書富,朝思暮想的是為丈夫生下一個能傳宗接代的男兒。但她首次臨盆,生下的卻 是一個女兒。雖說是女兒,夫婦二人倒也疼愛。不幸的是,孩子未滿三歲便夭折了。後來又相繼失去兩個女兒。婚後第六年,王書富第四次懷胎。因盼子心切,臨產 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漂亮女子,抱著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嬰兒,悄悄走進她的房間,撩起床頭的帳幔,對她說:
“夫人,我給你送兒子來了!”
王書富欣喜地醒來,自言自語道:“這一定是送子觀音菩薩來了!”她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兆頭告訴丈夫,丈夫將信將疑。
臨產時,王書富一眼便看見嬰兒的麵孔,和夢中的孩子一模一樣,急忙問接生婆:
“是個兒子吧?”
“不,太太,是一位千金小姐!”
接生婆的話,使再度失望地王書富不禁大聲哭了起來。丈夫在一旁親切地勸慰道:
“書富,莫要傷心了!別人家‘生男弄璋,生女弄瓦’,我家生女也是掌上明珠,我很高興喏。”祝甘亭見妻子安靜下來後,又說:“我已給她取了一個好聽的小名哩。”
“叫什麽?”
“既然是掌上明珠,就叫她珠兒吧!”
這一天,是公元1917年9月15日,農曆7月29日。
珠兒幼年隨父母旅居四川梁山縣(今梁平)。她聰明伶俐,活潑頑皮。三歲時,就能分辨“王、玉、五、醜”等數十個字。父 母擔心女兒用腦過度,又遭夭折,自此不再教她識字。祝甘亭是位象棋能手,閑暇時常與友人對奕。每到此時,珠兒要坐在父親膝上“觀戰”,兩隻圓溜溜的大眼, 盯著那張縱橫交錯、千變萬化的棋盤,一聲不響地聆聽父親講解。不到五歲,她要和父母對奕。夫婦二人擔心女兒對棋道入迷,又禁止她下棋。祝甘亭夫婦膝下無 兒,常將珠兒打扮成男孩模樣。祭祀時,以女代男,執長子禮。
珠兒自幼不喜愛和女孩兒玩耍,常獨自到院內去爬樹翻牆,一不當心,被摔得鼻青臉腫,她很少啼哭。父母為鍛煉女兒勇敢的 性格,有時故意讓她去作一些驚險的遊戲,如鑽到桌子底下捉小狗、小兔之類。珠兒常聽母親講綠林豪傑飛簷走壁、劫富濟貧的故事。有一次她竟從二樓的窗戶爬了 出去,在屋簷上趔趄行走。家人發現,驚嚇萬分,好不容易才將她抱了下來。當母親責備她時,她噘著小嘴說:“媽媽,我在飛簷走壁呢!”眾人哭笑不得。
珠兒長到七歲,仍未上學。家中沒有兄弟姊妹,她感到寂寞。有一天,珠兒從大街上回來,高興地對母親說:
“媽媽,我領回來一個小姐姐。”
“在哪裏?”
珠兒向屋外喊道:“你進來嘛,進來嘛!”
隨著珠兒的聲音,王書富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比珠兒身高一頭,五官端正,一臉苦相,麵帶傷痕。
“珠兒,她是哪裏的娃兒,你怎麽把她帶到家裏來了?”
“媽媽,她一個人在街上討飯,幾天都沒得飯吃喏,好苦喔。”珠兒同情地說。
“你叫啥子?”王書富對女孩問道。
“趙來弟。”
“幾歲了?”
“十一歲。”
“你的家在哪裏?”
“在南鄉,離城裏好幾十裏路。”
“你為啥子不回家?”
“我的爸爸死了,家裏弟弟妹妹多,沒得吃的,後媽天天打我,罵我,我害怕回家呀。好太太,您收留我吧!”撲通一聲,女孩跪倒在地哭了起來。
“莫哭嘛,起來,起來!”王書富說。
“媽媽,我們收留她嘛!”珠兒邊說邊將女孩拉起來。
“好太太,您發發善心吧!”女孩哀求。
“你可是有家的娃兒呀。”
“太太,我是偷跑出來的,回去不得呀……”嗚…嗚…女孩哭得更傷心了。
“她回去更得挨打的。好媽媽,就留下她吧,您不是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王書富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見女兒如此心切地要幫助這個女孩,也萌生了惻隱之心。
“好吧,我先留下你。如果你家裏的人找到你,要你回去的話,我就不能留你了。”
“唔,謝謝好太太。”女孩點點頭,用袖口擦著臉上的眼淚。
王書富收留女孩後,為她治好傷,改名“蓮芝”(憐之諧音),讓她和珠兒同室起居,一同玩耍和讀書識字。自此,珠兒身邊有一個小姐姐作伴,十分高興。不久,兩人便形影不離,情同姊妹。
半年後的一天,珠兒和蓮芝正在房中讀書,突然家中來了一位中年農村婦女,王書富在堂屋裏接待了她。
“太太,我是來找我的女娃兒的。”農婦四處張望地說。
“大嫂,你的女娃兒怎麽會在我的家裏?”王書富問。
“太太,她是半年前從家裏偷跑出來的,聽說現在和您家的小姐在一起。前天,還有人看見她們在後麵爬城牆咧。”
“她叫啥名字?”
“趙來弟,今年剛滿十一歲。”
原來這個婦女正是蓮芝的後媽,來找她的女兒了。王書富自從收留蓮芝以後,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她無意隱瞞,故意問對方:
“大嫂,好好一個乖娃兒,怎麽會跑出來?還弄得全身是傷。”
“唉呀,太太,這娃兒太淘氣了哇,在家裏又懶、又好吃,又不照護弟弟、妹妹,他的爸爸也死了,唉呀,太太,真是沒得法子呀……”
王書富一聽,知道對方不是一個賢慧婦人,不便與她糾纏。馬上說:“我告訴你,你的來弟是我女兒帶回來的,她流浪街頭,一來沒得吃的,二來會遇見壞人,我收留了她。你既然來了,我也不能強留,就把她帶回去吧。”
“唉呀,多謝太太喲!”
“我還得告訴你,這半年來,我看這個娃兒還是很乖的,也還聰明,你應該善待她,不要再打她了!要知道,打是打不攏的,她還會跑出來的。”
“對,對,太太。”農婦不斷地點頭。
王書富讓傭人去叫蓮芝。蓮芝聽說她的後媽來了,早已嚇得渾身哆嗦,被珠兒支使到床底下躲藏起來。傭人將蓮芝找了出來,她哭喪著臉被帶到堂屋。王書富親切地對她說:
“蓮芝,你的媽媽來了。我早說過,你還是隨她回家去吧,要聽話些,不要再往外跑了。”
蓮芝無奈地點點頭。王書富又說:
“以後你再到城裏,還可以來我家,和珠兒玩耍。”
隨後,王書富到屋內拿出一包衣物送給母女倆。含著眼淚的珠兒在一旁看到小姐姐要走了,趕緊跑回房中,拿出一個父親從外地給她帶回來的洋娃娃,送給蓮芝。
蓮芝母女千謝萬謝地走出門去。平時很少哭泣的珠兒,在她的夥伴走後,便嚎啕大哭起來,悔不該到外麵去玩耍,竟被她的家人發現了。
自從蓮芝走後,珠兒又先後從梁山街頭帶回兩個女孩,都未能久留身邊。
1925年,珠兒的父親因不滿四川軍閥相互傾軋、弱肉強食的惡劣環境,他辭去官職,攜眷從長江順流而下,返回江陵,居住在縣城以東的觀音壋鎮。
觀音壋,瀕臨浩瀚無際的長湖邊。明朝袁中道有詩曰:“長湖百裏水,中有楚王墳。”它四周堰塘星羅棋布,水陸網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這裏,正是“白魚如切玉”的魚米之鄉。
珠兒從封閉的城市來到開闊的湖區,如魚得水,她活潑好動的性格,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天地裏,得到充分施展。此時,她仍是 一身男兒打扮,經常和當地的頑童們,三五成群,光著腳丫到湖邊打野仗。珠兒既勇敢,又機靈,頗受戰友們的歡迎,大家呼她“假男娃”。入夏以後,湖麵碧波蕩 漾,荷花四處飄香。每逢集市,從四鄉前來趕集的漁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湖岸。無拘無束的孩子們,趁主人上岸,紛紛跳上漁船,或將船兒劃向湖中,模仿龍舟比 賽;或一聲令下,大家同時躍入水中,你追我趕,遊向岸邊。珠兒喜歡和同伴們蕩漾著小舟,鑽進那一望無際的蓮荷叢中,或采摘蓮蓬,或潛入湖底去抽那雪白的荷 葉嫩莖。雖然被荷刺劃得滿身傷痕,也樂而忘返。
正當珠兒無拘無束,盡情地陶醉在大自然中的時候,她的父母談起了她。祝甘亭對妻子說:
“書富,珠兒已快九歲了,早已渡過夭折這一關。她天資聰穎,總不能這樣一天天的在這裏荒廢下去,日後不學無術。”
“是啊,該讓她收收心了,去讀幾年書吧!”
“對,老朋友張密之正在荊州教私塾,我們搬回城裏去住,讓珠兒到他那裏啟蒙吧。”
第二年,祝甘亭一家從觀音壋遷回江陵城內,將珠兒送進江陵名儒張密之開館的私塾讀書。
珠兒在觀音壋的生活雖然隻有一年多,卻經久難忘。多年後,她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青少年時,曾在水鄉闊湖中嬉戲,在蓮荷淩水接天中藏舟,人欲仙去。”
這個珠兒,便是本書的主人公舒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