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年近十八歲、在家中自修一年的舒賽,不願繼續依賴父母,決定謀職自立。她愛好音樂,能識譜,學過風琴。經同學介紹,在沙市私立感應小學當了音樂老師。舒賽首次走向社會,感到一切都很新鮮,特別是能經常與活潑天真的孩子在一起,十分愉快。她準備先工作一段時間,積累一些知識,日後再作升學的打算。
某天,舒賽上完課,正和一些老師在校長辦公室開會。會議間歇中,校董事會女董事長的公子張耀宗突發興致,當眾對她叫道:
“祝小姐,我早就聽人說,你的嗓音很好,現在歡迎你給大家唱一支歌,就唱那首《燕雙飛》吧,怎麽樣?”張公子問眾人。
室內一些男教員見張公子發話,也跟著熱鬧起來:
“好哇,好哇,歡迎祝小姐唱《燕雙飛》……唱《燕雙飛》!”
舒賽來校不久,與眾人並不熟悉,和這位趾高氣揚的張公子,隻是見麵點頭而已,從未說過話。今天他竟然在滿屋的男教師麵前向她點歌,指名唱一首社會上流行的愛情歌曲。在崇尚禮儀的荊、沙文化教育界,顯然是一種恃權仗勢的無禮行為。
在大家的起哄中,舒賽壓下內心的羞憤,慢慢走到風琴前坐了下來,打開琴蓋,自彈自唱了《燕雙飛》。
歌畢,大家正在鼓掌,隻見舒賽神情嚴肅地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
“先生們,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可以隨意地輕侮!”
舒賽的話使眾人目瞪口呆。她轉身又對張公子說:
“對不起,請轉告令堂,從今天開始,貴校這門音樂課,另請高明。”說罷,她拿起提包揚長而去,連本該領取的薪水也不要了。
翌年,舒賽又受聘於市立鄂中小學。期間,她與中、小學時期的同學有了聯係,並結識“八中”早期同學鄧繼珪和本校女教員彭超倫、司瑄光等。她們組織了一個讀書會,每逢假日,或到學校,或到舒賽家中聚會,共同閱讀魯迅作品和其它進步書籍,暢談個人前途和國家大事。她們充滿幻想,時而想辦一份《楚女園地》周刊,抨擊社會重男輕女、家庭婚姻不自由等封建惡習;時而又想到東北去參加義勇軍,投身於抗日前線;時而又想去工業大城市上海當工人,實現“勞動神聖”、“工業救國”……真乃是,空有滿腔誌向,不知何去何從?
當時,國民黨當局朝政腐敗,荊沙黨政部門的一些官員,貪汙腐化,裙帶之風盛行。老百姓斥之為“酒囊、飯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舒賽的啟蒙老師張密之是江陵名儒,他博古通今,為人正直,多次拒絕當局請他出山做官,寧可清逸絕塵的生活。舒賽不解,詢問父親。父親感慨道:“惡人進,則君子退隱。”舒賽對張老師由衷地敬佩。
自“九•一八”事變後,國民黨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實行妥協屈辱的政策。政府的喉舌——“中央日報”及其它地方報紙,連“日本”二字也不敢刊登,均以“X
X”代替。即使在鄂中小學這樣小小的校園內,新上任的訓育主任宋萬裏,也三令五申,不準在學校談論抗日。舒賽和她的女友們,對這種奴顏婢膝的現狀極為憤慨。
這一年的9月上旬,舒賽特邀大家到她的家中,興奮地說:
“嗨,‘九•一八’就要到了,我們在學校搞一次‘國恥紀念會’,諸位以為如何?”
“好得很!”性格爽朗的彭超倫說。
“我也支持。”鄧繼珪說。
“你們可別忘了,宋萬裏連“抗日”兩個字都不準談,還能允許我們開紀念會嗎?”含蓄老成的司瑄光提醒大家。
“宋萬裏這個人不學無術,思想蠻壞,他當然不會允許開這樣的會,所以我才請你們來想想辦法。‘三個諸葛亮一個臭皮匠’嘛。”
幾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我們給他來一個先斬後奏,聯合各班班主任,在‘九•一八’那天上課時分別進行紀念。如何?”
“不行!首先,未必每個班主任都讚同;其次,也容易驚動宋萬裏。”
“讓全校師生集中起來紀念才過癮。”
“要是沒有校部和班主任的許可,怎麽能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
“我們先去做班主任的工作,然後名正言順地去向校部請示。如果不準,就給他來一個抗命,反正也不犯法。”
“‘先禮後兵’?好,好!”
……
忽然,舒賽發問:“‘九•一八’那天是禮拜幾?”
“是……禮拜五。”
“哎呀,太好了!”舒賽高興地跳了起來。
“成龍,你高興什麽呀?”大家不解。
“禮拜五正好輪到我是值日教師,我們可以利用放學前在操場集合的機會,突然行動,先開紀念會,然後再放學。”
“這個主意好,隻要會一開起來,他宋萬裏就不好管了。”彭超倫興奮地。
“我們事先要和其它老師打個招呼,我想他們都有愛國之心,是會讚同的。隻是千萬不要讓宋萬裏的人知道。”
大家同意這個辦法,隨即商量了分工。舒賽負責集合全校師生,準備紀念會上的講話。其它人分頭去和老師們聯係,並準備會場的標語、口號等。
9月18日這天,舒賽上課之前,到訓育處向宋萬裏主任提出開紀念會的要求,果然遭到拒絕。她不強求,自行按預定的計劃進行。
下午,放學的時間到了,各班老師帶著他們的學生,如往常一樣整齊地集合在操場,等待值日教師講活。戴著袖標的舒賽走上台去,大聲向台下問道:
“同學們,今天是什麽日子?”
“是‘九•一八’!”數百名兒童嗓音清脆,響徹校園。
“對,今天是‘九•一八’國恥五周年,我們在放學之前,先開一個紀念會好不好?”
“好!”
舒賽向台下幾個老師示意後,隻見彭超倫、司瑄光迅速將一幅黑色條幅在台前展開,上有“紀念‘九•一八’國恥五周年大會”幾個白色大字。另幾位老師也很快將一些“趕走倭寇”、“抵製日貨”、“收複東三省”、“為死難同胞報仇”等標語樹立四周。轉眼間,操場就變成一個簡單而肅穆的紀念會場。
舒賽繼續講道:
“同學門,老師們,在‘九•一八’五周年這個沉痛的日子,我們首先為東三省死難的同胞和義勇軍將士默哀三分鍾。”全場師生低下頭來,場內一片肅靜。
“默哀完畢!”舒賽接著說:“同學們!我們不能忘記大片國土已經淪喪,許多同胞正在當牛作馬。現在,張牙舞爪的日本鬼子,又在侵略我國華北,還想並吞我們全中國!同學們,老師們,難道我們能夠容忍嗎?”
“不能!不能!”
“對,不能容忍!我們要求政府改變對日寇的不抵抗政策,積極支持東北義勇軍,支持全國老百姓抗戰,誓死將倭寇從每一寸國土上趕出去!”
“趕走倭寇!收複國土!”台下口號聲。
“同學們,你們現在年紀小,要加緊學習,鍛煉身體,長大後準備報效祖國。現在,你們要告訴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大家團結起來,共同抵製日貨,為抗日救國作出自己的貢獻……”
舒賽的話音未完,訓育主任宋萬裏帶著幾個校工,突然出現在麵前。
“誰讓你們開這個會的?”
“我向你請示過了。”
“我沒有批準你。”
“國家的憲法規定了言論、集會的自由,我們有這個權利!”
“對,我們有這個權利!有這個權利!”台下教師的喊聲。
訓育主任轉身對大家吼道:
“現在我宣布:停止開會,放學回家!”
操場上不滿之聲迭起。
“解散!解散!快給我解散回家!”宋萬裏瘋狂地嗥叫。
校工們收繳了場上的紀念條幅和標語口號,老師們被迫帶著自己的學生憤憤地離去。
隨後,舒賽被叫到訓育處,宋萬裏嗬斥道:“祝成龍老師,你這樣擅自行動,不僅違背了學校的紀律,也違背了政府的規定。”
“言論、集會是我們每一個公民的權利,愛國、救國是大家共同的責任。”舒賽辯解。
“你這是在利用言論、集會煽動年幼無知的學生反對政府!”
“宋主任,你不要嚇人。現在全國民眾都在強烈要求政府改變妥協屈辱的政策,積極抵抗日寇的侵略。任何一個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都不能對此熟視無睹。”
“祝小姐,我沒有時間和你討論什麽‘民族自尊心’問題。你擅自開會這件事,學期終了我們再作處理。現在還有一件事,有人反映,常來學校與你交往的人中間可能有共產黨。我鄭重地提醒你,作為我校的教師,你今後必須斷絕和這些人的來往。”
“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我所來往的人都是些愛國有誌之士,任何人也不能幹預我們。”
“你要是這樣,我們就得考慮明年是否還聘任你了。”
“悉聽尊便!”
舒賽氣憤地離開了訓育處,對宋萬裏威脅的話,不以為然。當時,她對共產黨一無所知,隻見到官方的報紙上罵共產黨為“共匪”、“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等,她難以置信。記得十三歲那一年(1930年)的秋天,傳說紅軍要來攻打沙市,她隨父母、李媽和弟、妹躲避紅軍到鹹寧老家。歸來時,她在觀音壋看到一些紅軍留下來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標語。又聽老人們講起紅軍紀律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是一些劫富濟貧的人。她聯想起小說中的那些除暴安良的英雄豪傑,不免對紅軍暗暗地崇敬。後來,她在“八中”認識了陳鍾萬,雖然接觸很少,但對他謙恭樸實、勇於助人的品格,留下深刻的印象。最近,陳鍾萬忽然失蹤了,據說他是個“共黨”,國民黨要抓捕他。現在,宋萬裏誣蔑她結交共產黨,她不禁想道:“如果我能結交這樣的共產黨,又有什麽不好?”
舒賽麵對宋萬裏的威脅,如果在往年,她又會拂袖而去。現在,她逐漸成熟,有了責任感。為了那些年幼的學生,她留下來繼續教課。學期終了,未等到宋萬裏對她的處理,便主動向校長遞了一份辭職書,再次離開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