袼靽用舊布片裱糊而成,是納鞋底、做布鞋的材料。
袼靽這兩個字很形象,一個字從衣,一個字從革,從字麵上就可以讓人很容易地聯想到,從破舊衣物上拆下布片,裱糊成代替皮革的鞋材。
小時候,幾乎所有家庭的母親都會打袼靽,都會納鞋底,都會做布鞋。因為買鞋穿很奢侈,也很費錢。那個年代還沒有計劃生育製度,每個家庭都有一幫孩子,少的三四五,多則七八個,大多數家庭都沒有能力花錢給孩子買鞋穿。因此,打袼靽,納鞋底,做布鞋,就成為母親們必會的基本功。
記得小時候,不論父母他們大人的衣服,還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的衣服,也不論夏季的單衣,還是冬季的棉衣,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爸爸穿舊、穿壞的衣褲,母親把它翻新、改小、補好,給哥哥穿。哥哥穿得小了,母親再拾掇拾掇,讓我來穿。母親的衣褲,也是這樣由三個妹妹接力著穿。到了衣物實在不能翻新、確實沒法改小、再也無法縫補的時候,也不會把它扔掉。母親把它們洗幹淨,一件一件地拆開,剪下大小不等的布片,攢起來打袼靽。記得那時的人們給這些舊布片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叫做‘鋪陳’。我敢說,如今的孩子,沒有懂得這兩個字的。
溫暖、晴朗的春日裏,母親開始打袼靽。妹妹們圍坐在母親身邊,挑選、整理那些舊布片。我則點火、燒水,幫母親用麵粉熬一盆漿糊。我家有一張100公分長、70公分寬的麵板,母親用它裱糊袼靽。先用板刷在麵板上刷一層漿糊,挑大些的布片糊第一層,再用那些零碎的布片糊第二層、第三層。就這樣一層漿糊一層布片地裱糊起來,大概都要四五層。母親讓我幫她把麵板立在窗前,半天就可以晾幹。唰地一聲,母親揭下一張板正、挺實的袼靽。把麵板刷幹淨,再裱糊第二張。
母親有一個大本夾子,裏邊收藏著每個家庭成員的鞋樣。母親比照鞋樣剪袼靽,每隻鞋底要剪六層。剪好的袼靽摞在一起,要像模子刻出來那樣整齊。母親要用一種叫做‘白花旗’的平紋白布裝飾鞋底,上下兩層,要用白布包裹貼腳的那一麵和沾地的那一麵。中間的那幾層,僅用白布裁成窄布條沿邊兒。經過這番偷工減料地裝飾,一隻鞋底裸露的部分都是雪白的。
納鞋底是一件很辛苦、很細致的慢工活,性格急躁的人沒耐性納鞋底,針線活毛糙的人納不出好鞋底。母親納鞋底要求嚴格,做工精細。先要給鞋底納上一圈兒,使鞋底定型不走樣。再一行一行地橫著納,每兩行的針腳,都要狗咬紋兒地穿插著。兩隻鞋底納出的行數要一模一樣,針腳的數量也要基本一致,這樣納出的鞋底既美觀又耐磨。
納鞋底最吃力的有兩個環節,一個是用鋼錐紮透厚厚的鞋底。母親坐著小板凳,一手把鞋底抵在膝蓋上,一手使勁地擰著鋼錐,才能鑽透一個針眼,才能納上這一針。再就是每納上一針,都要拿錐子把柄幫忙用力拉緊麻繩,盡量使針腳刹進鞋底的表麵,以增加鞋底的強度。就這樣簡單地兩個動作,硬是把生黃銅做成的錐子把柄磨得金光閃閃,硬是把母親的雙手磨出老繭,勒出血口子,經常纏繞著橡皮膏。
爸爸也會納鞋底,但他是用‘A’字形的夾板夾著,立在兩個膝蓋中間,一圈兒一圈兒地納成‘回’字形。母親告訴我們,父親小時候在買賣家學徒,給掌櫃的一家納鞋底,學會了這手藝。有錢人家喜歡穿軟底的布鞋,所以要納出回形的稀疏針腳。爸爸見母親的雙手勒得不成樣子,總要躍躍欲試地幫母親納一雙。母親不用他,說那樣的鞋底不結實,兩雙也穿不過這一雙。
小時候不大在意,如今回憶起來,每年春秋兩季,母親都要為一家人做單布鞋、棉布鞋。一天從早忙到晚,隻能納好一隻鞋底,光這一茬鞋底就要納半個月。每隻鞋底至少要納500針,一雙鞋做起來,真地要耗費千針萬線。我現在才想明白,中國的男人為什麽如此鍾愛母親做的千層底,因為那上麵既飽含著母親的嗬護與疼愛,又凝聚著母親的心血和汗水。
我們兄妹上學要走六裏路,到學校附近還要蹚過一片草甸子。每次蹚這草甸子,每當遇到下雨的天氣,我們都要把布鞋脫下來,裝進書包裏,免得被泥水浸濕了布鞋,漚爛了鞋底。每到陰雨天,家庭條件好的同學都會穿一雙半腰的小膠靴,故意在你麵前的水窪裏撲騰得泥水四濺。我多麽希望自己也有一雙這樣又黑又亮的小膠靴呀!
一次我和哥哥放學頂著雨跑回家裏,兩個人都澆成了水鴨子,母親心疼地找出幹爽的衣服幫我們換上。見母親的心情格外好,我試探著提起同學們穿著的小膠靴,說完膽膽突突地盯著母親的表情。母親並未生氣,而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媽媽知道你們光腳丫、蹚甸子,鬧不好會落下風濕、疝氣的毛病,但你們兄妹五個,一人一雙小膠靴,要花掉爸爸一個月的工資,一家人不吃飯啦!
見母親心情沉重,我追悔莫及,不該給母親出難題。星期天,母親喊我幫她熬漿糊、打袼靽,說要給我和哥哥做雨鞋。母親起早貪晚地忙了七八天,趕做了兩雙新穎的鞋子。鞋底是加厚的,鞋幫是高腰的,禮奉呢的鞋麵用縫紉機密密地軋過,鞋底鞋麵刷了幾遍桐油,顯得格外結實、挺括。
母親的想法很好,布鞋刷上桐油,可以防水,可以當做雨鞋穿。可實際上桐油刷在布鞋上,防水的功能有限,反倒帶來一個致命的弱點。由於有桐油包裹,浸濕的布鞋很難晾幹,沒多久便漚爛了麻繩,漚散了鞋底,不能再穿。雖然母親打袼靽、做雨鞋的嚐試沒有成功,但母親疼愛我們的慈母之心,讓我們感念一輩子。寫到這裏,不由得吟起孟郊的詩句: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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