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就常聽母親念叨,盼望著有一台自己的縫紉機。在1960年代,絕大多數家庭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靠手工縫紉,有多少母親夢想著擁有一台自己的縫紉機呀!
1961年秋收的季節,爸爸從公社回來,說這樣艱難的日子不知道要持續多久,農村的生活比縣城裏好混,動員母親帶著我們兄妹把家再搬到他工作的鄉下去。其實母親從五金廠裏辭工,就已經準備把家搬到鄉下去與爸爸團聚,但還是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機會給爸爸提條件。說你調到鄉下工作了五年,我們搬了四次家,如今又要折騰我們娘幾個。讓我們搬家可以,鄉村裏沒有被服廠,孩子們都一天天地長大了,手針做衣服哪能供得起呀,你得給我買一台縫紉機。爸爸早就打算給家裏添置一台縫紉機,知道這是母親的最愛,也為了減輕母親的家務負擔,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母親提出的要求。
記得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爸爸坐著生產隊送公糧的馬爬犁回來,扛進屋裏一個小木箱子,一邊脫羊皮短大衣,一邊喊哥哥找出工具把木箱打開。哥哥用老虎鉗子打開箱子,取下上麵覆蓋著的細刨花、碎紙團,拎出一部烏黑錚亮的縫紉機頭,嚷嚷著喊母親快過來看,還是‘飛人牌’的呐!
母親一聽爸爸拿回了縫紉機,樂顛顛地跑進屋子,撩起圍裙擦幹淨兩手,像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摸摸機頭,摸摸台麵,轉一轉手輪,扳一扳壓腳。母親正這樣愛不釋手地撫弄著,突然衝爸爸生起氣來,說你拎回一個縫紉機頭來唬弄我,沒有機箱、機架,那不是聾子耳朵——配搭嗎!爸爸急著辯解,你也不看看這是啥年月,這還是托百貨批發站的同學淘弄的呐,你先將就著用,我再想辦法湊齊這機箱、機架。

爸爸在那裏勸慰母親,哥哥爬在炕沿上擺弄縫紉機頭,一邊轉動著縫紉機手輪,一邊給母親吃寬心丸兒,勸母親不必著急,縫紉機頭一樣可以做活,沒見蘇聯電影裏有手搖縫紉機嗎,我這就給它安一個手柄。
哥哥從抽屜裏找出一根絲包線,纏繞成一根柱狀的手柄,固定在縫紉機的手輪上。試著搖了幾搖,覺著挺順手的,起身拉著母親過來試。母親給機頭掛上線團,給線梭紉上底線,找來一片白布,續到壓腳下麵,緩緩地搖動手輪,隨著縫紉機嗒、嗒、嗒那悅耳的聲音,隨著地齒起伏著推動,布片上留下了一行細密的針腳,母親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就這麽一台手搖縫紉機,是這個村子開天辟地的第一台縫紉機,是我們一家人最值錢的家當,是母親操持我們這個家庭的幫手。
母親用這台手搖縫紉機,學著給我們兄妹做新衣裳。開始的時候,母親左手續活,右手搖手輪,顧此失彼的,顯得有些忙亂。不到半天功夫,母親就練得順了手,不再手忙腳亂,縫紉機嗒、嗒、嗒的節奏越來越明快。
五一節換季的那一天,我和哥哥穿上了學生藍的製服褲子,漂白布的長袖襯衫。兩個妹妹穿著粉紅色佩小碎花的起肩的燈籠袖的布拉吉,蹦蹦跳跳地像兩隻花蝴蝶。就這樣簡單的衣著,卻在這個小村屯裏刮起了一股服裝改革的旋風。
1960年代,村子裏的人們都穿著手工縫紉的便服,很少見有誰穿著縫紉機做出的製服。男孩子的便服褲子是不分前後的,可以翻過來調過去地穿,屁股的那一麵穿破了就換到前麵。女孩子也要穿那抿襠的高腰棉褲,顯得格外臃腫,再好的身材也無法顯現。那時候衣著的色彩也十分單調,絕大多數是黑色或藍色,女孩子穿一件紫地碎花的棉襖就已經很奢侈了,哪裏還會奢望有色彩豔麗的花衣服穿!
就要過6.1兒童節了,公社的中心校要召開慶祝大會,要組織檢閱遊行,要開展各項體育競賽。每年過兒童節,無論多困難的家庭,也要給孩子做一身新衣服。再說啦,就是沒有兒童節,不做一茬新衣服,也沒法換季呀!
今年不一樣啦,孩子們纏著自己的爸爸媽媽,說啥也要穿公社幹部家孩子那樣的製服。男孩子要穿藍褲子、白襯衫,女孩子要穿布拉吉。孩子們的家長沒辦法,買好了布料來求母親。孩子們要穿製服,母親沒法推脫,壓根兒也沒想推脫。
母親守在縫紉機跟前搖了一個月,給二十幾個上學的孩子都做了一身新衣服。那個年代的孩子們要列隊上學。6.1兒童節這天,我們村裏的孩子,男同學走在前麵,清一色的藍褲子、白襯衫。女同學跟在後麵,清一色的齊膝布拉吉。這在6個年級250名同學當中,是最鮮豔、最耀眼的一群。
1962年冬天,老叔特意從哈爾濱來看望我們,見母親使著手搖的飛人牌縫紉機,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有了主意。老叔回去沒有多久,爸爸就收到了他的掛號信,裏邊裝著一張鐵路快件的提貨單。爸爸借著開會的機會,到縣城裏的火車站取回郵件,托供銷社的采購員運貨時給捎了回來。
待哥哥安裝完畢,縫紉機立刻就神氣了起來。黑亮亮的機頭,配上紫檀色的機箱,醬紅色的機架,擺在屋子裏,要多亮堂有多亮堂。哥哥給縫紉機掛上皮帶,搬過凳子讓母親坐下,縫紉機明亮如鏡的台麵上映出了母親開心的笑臉。

家用縫紉機的機箱論‘鬥’,兩個抽屜加一個翻鬥的叫做‘三鬥’,四個抽屜加一個翻鬥的叫做‘五鬥’。老叔寄來的機箱是個三鬥的,母親總是覺著不夠完美,心裏籌劃著,一定要換一台五鬥縫紉機。
母親雖然是幹部家屬,但住在村子裏,就要給社員們作榜樣。下達給農戶的農副產品交售任務,不論是雞蛋還是木耳,母親都要提前超額完成。1965年夏天,母親奪得了全公社交售雞蛋任務第一名,供銷社把一台解放牌五鬥縫紉機的購物劵作為獎勵。鄰居的阿姨聽說母親得了縫紉機獎劵,領著兩個外甥不由分說地抬走了飛人縫紉機,臨出門時把145元錢硬塞在母親的手裏。
事不宜遲,正是在暑假裏,我和哥哥借一輛手推車,傍晚就把縫紉機拉了回來。待哥哥安裝完畢,嶄新的縫紉機把屋子映照得熠熠生輝。母親圍著縫紉機左轉轉、右看看,說這五鬥縫紉機設計得就是合理,既美觀又大方。機台下麵的兩側掛著四個鬥,瞅著就是穩重,不像那三鬥機,顯得頭重腳輕,總感覺搖搖晃晃地。你看這五個鬥,都能派上用場,從機油、配件、工具,到線團、線軸、線梭,都有自己的位置,保證機台上不再淩亂。

1970年代,市場上出現了化纖衣料、混紡布料,花色品種也逐漸豐富了起來,人們對穿著打扮產生了新的追求。母親更忙啦,那台解放牌縫紉機整天嗒、嗒、嗒地響個不停。母親不再滿足於做學生藍、布拉吉,她要對農村的傳統服飾來一場變革。
有史以來,人們穿著的棉衣、棉褲,都是由裏子、麵子的布料夾著棉花,都是一體化、不可分離的。為了防止棉花滾包,要用針線密密地絎起來,整個冬天不能拆洗。即使是軍人、警察的製服,也都是這個樣子,隻不過軍警的棉衣是工業縫紉機軋出的棱棱。衣服穿得幹淨的,一個冬天穿下來,也已顯得油亮;衣服穿得狼狽的,冬天還沒過到一半,就已經油漬麻花地失去了本來麵目。
母親要把棉衣和罩衣分開,棉衣可以穿一冬,罩衣可以隨時洗,讓出門在外的人們衣著光鮮,幹淨整潔。這樣一來,等於每人多了一套衣服,布票、開銷一下子緊張起來。為了解決這一供需矛盾,母親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用舊衣物做棉衣的麵料,有罩衣罩在裏麵,無論補丁摞補丁地多麽花哨、寒酸,誰也看不見。
母親拿三個妹妹做實驗,買回顏色豔麗的呢絨混紡衣料,套著裁剪會節省很多。她把與聾啞裁縫做便服棉襖積累的經驗集中起來,提煉出來,做成便服風格的製服襖罩。製服的平肩上袖,夾克的斜插挖兜,旗袍的鑲邊兒立領,便服棉襖的花式紐襻,而且選擇了不同的紐襻樣式。
入冬的第一個飄著雪花的冷天,姐妹三個穿著新穎的襖罩,站在女孩子的人堆裏,不由得令人們眼前一亮。女孩子們輪著班地搶著穿穿試試,轉著磨磨地反複打量,相互間地評頭論足。母親們湊近三姐妹,仔細地抻抻衣袖,扯扯衣領,插插衣兜,摸摸紐襻。女孩子、母親們圍著三姐妹一個勁兒地誇獎,把棉衣和襖罩分得這麽清爽,把便服和製服搭配得這麽巧妙,把紐襻繑得這麽精致,真羨慕你們姐仨有一位心靈手巧的好媽媽。沒過多久,母親設計的新式襖罩便在這個偏僻的山鄉裏流行起來。
1978年的春耕期間,忽然接到母親從國營林場打來的電話。說爸爸調到這個林場管理知青、後勤,知道你工作忙,舉家搬遷也沒有打擾你。但你也不是讓你躲清靜,比搬家更重要的任務由你來完成。你這位大嫂過門兒的時候,幾次三番地念叨喜歡縫紉機,我隻好忍痛割愛,把那台解放牌縫紉機送給了她。你懂的,媽這輩子就喜歡個縫紉機,這沒有縫紉機的日子真舍手啊!你種完了地來看我們,啥也不用買,就買一台縫紉機,要解放牌五鬥的,既漂亮又耐用。
當時的公社還沒有北京吉普車,隻有一台省政府獎勵給馬鈴薯基地的三菱輕卡。我叫上老司機,拉著縫紉機去林場看望母親。汽車拐到門前,母親迎了出來,鄰居的嬸子大娘聽到汽車喇叭聲也都圍攏了來。母親興高采烈地給大家介紹,這是我的二兒子,就在附近那個公社擔任黨委書記,今兒個是特地來給我送縫紉機的。母親把‘送縫紉機’這幾個字說得抑揚頓挫,格外響亮。
母親的一生,前後擁有三台縫紉機,我敢說她老人家是最富有的母親。母親用這三台縫紉機,為無數的鄉親縫製衣裳,帶動了鄉村的服裝變革,妝點人們貧困、單調的生活,收獲了無盡的心靈愉悅。我敢說她老人家也是精神世界最富有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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