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 《桃花扇》串講

        這裏的“串講”，不是講課，是講述。

一：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桃花扇》是孔尚任於17世紀末，也就是清朝康熙年間寫就的，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整個劇本有兩條線，靠桃花扇串聯了起來，即所謂“桃花扇底送南朝”。一條線是從明朝崇禎皇帝自盡，南明小朝廷人主昏聵，權奸亂朝，清兵入主中原，左良玉，史可法為國捐軀的曆史。另一條線，就是李香君的故事了。
 

         明朝末年，秦淮名妓李香君和文人侯方域一夜夫妻，萬種恩情，以詩扇盟誓終身，而隨即兩人因亂世無奈分離。香君立誌守節，不下媚香樓，誓死抗拒南明權奸佞臣的征歌選舞，威逼之下，香君倒地撞頭，血濺詩扇，那一滴滴血，在這把詩扇上洇出一朵朵桃花，是為“桃花扇”。
 

         然而度盡劫波，香君與侯方域再次相見時，山河破碎，人情已變，自問“國在哪裏，家在哪裏”，終於斬斷花月情根，各自入道，正所謂“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曾經的萬般柔情，詩扇盟誓；曾經的立誌守節，血濺桃花，到頭來“回頭皆幻景，對麵是何人？”，桃花扇，此時也被“扯碎一條條”，從此後再不許癡情兒女作繭自縛。
 

         至此，《桃花扇》劇終，以這段“離亭宴”收尾：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二：兒女濃情如花釀，美滿無他想。

        說說李香君和侯方域的相遇吧。
 

         明朝末年，金陵（南京）城，秦淮河畔，千門綠楊，乳燕雙雙；六朝粉香，碧煙染窗。十三歲的李香君走入了媚香樓，受歌學詞，尤工琵琶。不知不覺，到了二八破瓜年華，也該得人梳攏了。香君情思無限，春心漣漣，自詠道：香夢回，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
 

         梳攏，又名上頭，專門用來指秦淮歌妓的初夜。如同嫁人一樣，男方也要送上嫁妝彩禮，一起吃喜酒。香君雖然見慣了秦淮河畔的燈影紗紅，雲情雨況，但值自己梳攏出嫁時，還是如同每一個女子一樣，對未來的他，有種種描摹和猜想；對恩愛和相守，也有種種憧憬和向往。
 

         侯方域也算世家公子，明末東林黨人。鄉試落第，書劍飄零，客居金陵。也沒有多少錢，境況其實頗為不堪。然而暮春三月，燕飛草長，侯方域春情難按。好友楊文龍得到一筆錢財，於是介紹侯方域去梳攏李香君。
 

        這一天，李香君正在手帕姐妹卞玉京的暖翠樓上，侯方域款款而來，聽到暖翠樓上歌弦悠揚，侯方域把扇墜拋上樓去。隱在紅紗珠簾後的香君看到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衣冠才子，不覺動了芳心，用白手帕包了紅櫻桃擲下樓去。香君接受了侯方域。
 

         接下來，便是一夜夫妻，萬種風流。侯方域題詩贈扇，香君亦百般妖嬈，紅浪翻透。
 

         侯方域有詞雲：齊梁詞賦，陳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依，今番小杜揚州。
 

         香君亦有歌曰：樓台花顫，簾櫳風抖，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
 

         然而，就在才子佳人枕有餘香，沉醉東風之時，北方千裏疆場，李自成的軍隊直逼北京；山海關外，鐵騎震地，狼煙四起。大明王朝岌岌可危，注定了香君的夢醒時分，也是煙波飄渺。
 

三：惟願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一夜洞房花燭之後，早上，香君對鏡梳妝，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是哪個老爺施助俺妝奩，奴家受之有愧，今日問個明白，以便圖報。”當得知是南明權奸阮圓海時，香君冷冷地說了一句：“阮家之物，香君不用”，並把侯方域用阮圓海的銀子買的珠翠裙釵全扔到了地上。
 

         阮圓海惱羞成怒，此時武漢總兵左良玉正帶兵入金陵，找朝廷要軍糧。阮圓海誣陷說是侯方域把兵亂引入了南京城。侯方域被迫出逃。
 

         然而侯方域並沒有帶香君一起走，也許是他自知未來浪跡漂泊，不能給香君帶來安定的生活；也許是囊中羞澀，拿不出銀子把香君贖出青樓；也許當初和香君洞房花燭，本因春情難按，一夜歡愉過後，漸覺情淺。幾句唱詞，勾勒出侯方域的怯懦和虛偽:
 

       “愁啊，新婚燕爾，如何舍得？天涯到處迷，將身怎隱？生離苦，生離苦。”香君都聽不下去了，說道：“官人素以豪傑自命，為何學兒女子態？”最後，侯方域說道“暫次分別，後會不遠”，香君流淚了。江山飄零，烽煙四起，她預感到再見已難，回答說：“滿地煙塵，重來亦未必可”。悲歡離合從此一瞬分。
 

         以後的日子裏，香君立誌守節。土豪田仰出三百金，“邀姬一見”，香君誓死不下翠樓梯，血濺詩扇，洇成桃花；入宮罵筵，麵對堂堂列公，“吐不盡鵑血滿胸”。
 

         [玉芙蓉] 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歎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問桃花昔遊，這江山，今年不似舊溫柔。
 

四：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

        《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在李香君和侯方域的離合故事之外，另一部分重頭戲，當屬左良玉和史可法了。
 

         甲申，崇禎17年（1644），三月。武漢總兵左良玉正在黃鶴樓大擺筵席，忽然塘報（緊急軍情）飛至：李自成攻入北京，占領紫禁城，崇禎皇帝在神武門外煤山自縊。左良玉悲痛哭主：“孤臣左良玉，遠在邊方，不能一旅勤王，罪該萬死了！”
 

       【勝如花】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幸，獨殉了社稷蒼生！
 

         隨後不久，清軍攻入北京，李自成逃走。清兵南下揚州，直指南京。史可法召集江北四鎮將帥共議死守長江，保衛南京，無奈各鎮將帥“同室操戈盾，窩裏相爭鬧”，國難當頭，卻一盤散沙。“局已變，勢難支”，史可法不禁感歎：
 

       【玉抱肚】三百年事，是何人掀翻到此。煙塵滿眼野橫屍，隻倚揚州兵一枝。
 

         史可法三千壯士誓與揚州共存亡，上陣不利，守城；守城不力，巷戰；巷戰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盡。揚州城最終淪陷。史可法自沉於入長江，壯烈殉國。“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
 

        【古輪台】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麵，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大結局：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

        亂雪飛揚，天地蒼茫，想起了《紅樓夢》的結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前麵四篇《桃花扇》閑話之後，今天，《桃花扇》也該大結局了。
 

         史可法，左良玉殘兵血戰，壯烈殉國。
 

         清兵攻入南京，南明權奸阮大铖，馬士英偷偷出逃，被亂民搶劫暴打，後來被清軍俘獲斬殺。
 

         南明小朝廷的弘光皇帝，腳底抹了油，連夜逃跑。也算是有情有義，憐香惜玉，沒忘記帶著眾妃子們一起跑，後去向不明。
 

         亂世飄零，南京，棲霞山。李香君流落在了葆真庵，侯方域入道於采真觀。兩人再次相逢時，浮生如夢，山河破碎，“回頭皆幻景，對麵是何人”，不再相認。“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癡情的人兒自吐柔絲，作繭自縛。
 

         於是，《桃花扇》就在這曲隱隱緩緩的清唱之中，落幕了。
 

        【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欄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