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根亮麗的絲線
小時候,當我趴在草屋裏的那幾個大籮筐前,看著一把金黃色的小小米,在綠色桑葉的滋養下,不到幾個星期,就變成了幾大籮筐白白胖胖的蠶蟲,看著這些圓滾滾的小蟲子在淺淺的籮筐裏鼓擁鼓擁地爬,卻很難爬出那矮矮的筐沿時,我總在想:一個蠶蟲到底能爬多遠?可是我不敢把它們拿出來,找一找答案。
每年春天,當桑樹開始出芽的時候,大娘就把那個草屋收拾得幹幹淨淨,把一個個籮筐擦洗得白白亮亮。她總說那裏的一切都必須特別幹淨,不然,蠶蟲要死的。小孩子更是不可以碰那些籮筐的。曾經有一天傍晚,當大娘去清掃蠶蟲們拉的小黑沙粒(這些沙粒用來做嬰兒枕頭),把蠶蟲們挪到另一個空的幹淨的籮筐裏時,我也把自己的手洗得幹幹淨淨的,在大娘的注視下,去抓那個小蟲子。可是小蟲那軟軟涼涼的身體立刻使我打了一個寒顫,猶如被電擊了一般,我本能地甩開了小蟲,從此,再也不敢去摸那個東西。蠶蟲那胖乎乎的身體晶瑩剔透,白中透著綠意,深厚純淨,好像精美圓潤的瓷器。那種色澤的美讓人一下子便心生憐惜;蠶蟲的腳步優雅緩慢,搖頭晃腦的樣子十分可愛。我非常喜歡去那個幹淨整潔的地方,看那些小蟲子爬,聽它們吃桑葉的聲音。那沙沙的聲音猶如細細的雨在蒙蒙的下。麵對著這些小蟲子,我時常守著我的疑問,卻不能伸手去探尋,隻有把唾手可得的答案埋進想象中。不知道曾經有多少小孩,也像我一樣,在細細的沙沙聲中,守著這些軟軟的小可,飄散著孩童的幻想。。。
一個蠶蟲到底能爬多遠?答案其實遠遠地超出了我的想象。這小蟲從中華文明的伊始慢慢爬來,肯定要爬過我的生命,必將爬進我無法想象的未來。它到過的地方和將來能去的地方也遠非我所能想象。從古至今,中國的名字就和這蠶蟲連在一起,和絲綢連在一起。連中國人沒有到達的地方,他人都替中國人繼續傳遞著絲綢。絲綢那絢麗的色彩,和貼在身上給人的那種熨帖舒適的感覺讓每個曾經見過它的人都對它愛不釋手。
其實,絲綢不能傳遞的還有另外一種快樂。從每年初夏開始,桑樹便吸引著每一個小孩。當桑葉滿枝的時候,桑椹便開始紅起來,黑起來。紅的是酸酸的,黑的是甜甜的。孩子們等不及桑椹由綠變紅就開始吃,一直吃到桑椹變黑。從木木的酸一直吃到濃汁的甜,從樹下一直吃到樹梢,從初夏一直吃到夏末。
桑樹的枝條輕而柔韌,是做弓和扁擔的好材料。桑樹一般長不了很高,但枝杈繁多,樹冠可以鋪散到很大。幾棵桑樹連起來,就可形成一座空中堡壘。炎熱夏日的正午,媽媽們在屋裏也呆不下去,常常拿著涼席帶孩子們來到村頭的桑樹下睡午覺。熱辣辣的風一吹到桑樹蔭下,立刻就變涼了。在這種地方,小孩子是很難睡著的。因為在頭頂上半空中的樹叉間,常常有偷偷溜上樹的大孩子。他們或躺在樹枝自然形成的“床上”,或坐在桑樹枝臨時編就的“龍椅”上,或悄悄地從這棵樹上翻到那棵樹上。。。小孩子看著別人這麽玩,怎麽可能睡得著?一旦小孩的手腳強壯到足以爬過樹幹,到達樹杈上,媽媽們就再也別想攔住自己的孩子了。沒有大人的時候,孩子們會在樹上捉迷藏——用一塊布蒙住眼睛的那一種。。。
樹下,“淑女”們,也就是已經大到大人們認為“不可以再瘋了”,或者叫“待閨閣中”的女孩子們,要被自己的媽媽們扼住,學一些手工。大部分女孩最痛恨的是納鞋底。布片們一摞一摞地縫在一塊就行了,為什麽必須細細地,密密地,排上一行行,一列列的針腳?那根針總是很難穿透那厚厚的一搭糨糊粘就的碎布頭。好不容易穿透了,卻不一定能穿出到合適的位置上,戳得人手生疼。還要拉那根針後麵拖著的長長的線繩子。那根線繩子要不長不短,剛好夠納完一隻鞋底。線繩短了,鞋底上會有接頭,媽媽們會說這接頭將咯腳或者使鞋底爛得更快;線繩長了,媽媽抱怨得更厲害,她們說剩餘的線頭什麽都不能做,將浪費掉。“你這個敗家子!”但是如果媽媽們自己納鞋底時,剛好短一節,她們又會說將要穿這雙鞋的孩子太淘氣了,就剩下這麽一點了,“也不讓人安省地納完!”拉那根長線繩穿過每一個針腳真是好費時間,好無聊!好沒意思!就這樣,媽媽們還挺得意地比比誰納的鞋底更均勻,更密實,更好看。
我的姐姐是第一個成功反抗納鞋底的人:她堅決不學納鞋底,堅決不學紡線繩子。不光是媽媽,很多人都來勸她:“至少要納兩雙吧?!”為什麽是兩雙?那時候我們不懂,後來才知道那是必須送給未來女婿的見麵禮。勸說是無休止的,直到姐姐答應學習勾絡絡 --- 一種老奶奶才用的攏頭發的發套為止。
大娘的那幾筐桑蠶,不是用來做衣服的。她的這一點東西,隻能收獲幾把絲線。就這幾把絲線,也和我們院子裏種的那幾棵蔬菜一樣,在文革中,都屬於資產階級的尾巴,是要革除的。查得嚴的時候,有人會衝進院裏,倒掉蠶蟲,拔掉菜苗;查得不嚴的時候,它們就在我們的院裏茁壯成長。文化大革命中沒有自由市場,是不允許有任何私自的交易的。這些菜,這些蠶絲到底是自用呢,還是買賣?是很難界定的。
大娘收獲的絲線,雪白雪白地閃著銀光。可是大娘並不知足,她挖來一種有著毛茸茸葉子的植物,搗爛那植物的根,將絲線放在那根的汁水裏,絲線馬上就變成耀眼的金黃色,亮麗無比。這些絲線還被染成紅色,綠色,和黑色。黑色是用一種礦石一樣的東西染製的。這些礦石據說是往年留下來的,大娘非常珍惜。我隻覺得這些礦石用一點少一點,不知道用完了以後怎麽辦?好像沒辦法得到補充。
這些絲線,滑滑的,色澤絢麗無比。誰看到了,能不喜歡?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在那個色彩單一世界裏。那時候人們的衣服大都是冷色調:黑,灰,藍,綠,白,很少有亮色。再加上泥土,放眼望去,整個世界就是一片混沌陰暗。但是人們隻能忍耐,不敢出彩。隻有在新生嬰兒的身上,人們才敢於有所突破,給嬰兒們裝扮上亮麗的色彩。嬰兒們,尤其是頭生子,往往被打扮得極為奢華。全家人把所有的美都放到嬰兒身上。他們有耀眼的帽子和絲線繡的鞋,還有裹上絲質金邊,繡上各種圖案的小衣服,小披風。這給大娘的絲線提供了市場。但她得偷偷摸摸地去賣。往往下午過後,她才敢離開村莊,去走村串寨。那時候婦女們往往要結伴而行。沒有好幾個伴可不行,尤其是天剛麻麻黑,幹違法的買賣的時候。
大娘的絲線能換回的錢或糧食。盡管,大娘很想換回錢,但村民們不一定都有錢給她。如果人家實在想買,非要拿糧食來換,大娘也沒有辦法。換回的錢用來買點燈的煤油,食用的鹽,和生火的火柴。大娘因為這一點小買賣,手頭有些寬裕。
絲線還可以再加工,那就是勾絡絡發套。那時候,一切舊有的東西都被打掉了,整天地在批鬥舊的殘餘。但是老式奶奶們的威嚴卻打不掉,她們那不可冒犯的倔強的老式發髻(宋氏三姐妹式的)依然高挑地挽在腦後。流行的運動式短發,風風火火的,沒有一點穩重感,是扳不倒老奶奶們的發髻的。但是沒有絡絡發套,老奶奶們蓬亂的白發恐怕要露餡。因此,絡絡發套相當受歡迎。
老奶奶們腦後的發髻是“小她大娘的金疙瘩”的原型之一。這個金疙瘩,在我們河灘路上的故事裏,天黑的時候能當手電用,照亮老奶奶們夜裏上廁所的小腳路;天亮的時候得好好地用絡絡發套包嚴,免得激起小偷強盜們的歹心;故事裏的金疙瘩也不一定非要呆在腦後,它有的時候會挪到“小他大娘” 的額頭上,在“小他大娘”生氣的時候,噗嗵噗嗵地閃金光。。。能為這樣的一個“金疙瘩”做個套套,該是多麽有趣的事!姐姐不但做了,而且是拿絲線做的。她勾得前幾個成品,立刻就送給了姥姥家門前的那幾個小老太太。老太太們抿者缺牙的嘴笑,姐姐卻笑彎了腰。誰知道當她將閃著黑色光澤的絡絡套到老太太們灰白的發髻上時,是否想著自己正給那些金疙瘩套上黑色的套套?
那時候全村人都問姐姐:不學納鞋底,將來你拿什麽給你的孩子穿?姐姐不敢大聲反抗,小聲地嘟囔著:“就穿皮鞋唄!”那時候隻有城裏人才穿得起皮鞋,農村人那敢奢望?
十多年後,大批的農村小姑娘奔向東南沿海,她們中的許多在鞋廠打工,手裏整天翻弄的還是鞋。這些鞋不但給中國的孩子穿,還給全世界的孩子穿。
在工廠裏,有長發的女孩都套著一個絡絡發套。這一次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安全。絡絡攏住長發,免得長發無意間卷進機器裏,連人也拉進去。
改革開放以後,中國人的穿著也日益多樣起來,色彩也豐富起來。梳發髻的人也不僅僅限於老奶奶,就是老奶奶也不隻用的發髻來裝扮自己。那一根根的絲線也不再是手工紡織的,而是機器紡製的,一大卷一大卷地擺在商店裏,各種色彩的都有。絲綢做的衣服和布匹也隨處可見。
不變的隻有桑樹,桑椹,蠶蟲們緩慢而堅定不移的步伐,和絲綢永恒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