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文革中 --- 現行反革命

羅嗦了那麽多篇，都是這一篇的鋪墊。
 

現行反革命

 

一天，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在路邊發現什麽東西在閃光，他拿起來一看，那是一個拇指蓋大小的毛主席的像章，毛主席的麵部已經劃爛了。文革中如果毛主席的像片出現在報紙上，相片周圍和背麵都不能出現“殺”，“打”，“扇耳光”之類的詞語。“誰這麽大膽？敢毀壞毛主席的像章？”這個小孩想著，就把這枚劃爛的像章交給了民兵。

“誰這麽痛恨毛主席？居然膽敢砸壞毛主席的像章？為什麽？”這件案子很快就上報了。上麵馬上就將它定性為現行反革命事件。現行反革命可是比謀殺案還要重的罪行！我的舅舅的名字被發現刻在那枚像章上。所有與舅舅相識的人都被要求揭發他。他的妻子說他半夜收聽“敵台”。“敵台”就是“自由亞洲廣播電台”，“英國廣播公司”和“美國之音”。作為“曆史反革命”--- 國民黨老兵的兒子，舅舅很快就被逮捕了。我們失去了他的消息。

一個寒冷的早晨，大喇叭響起來，遊街的大卡車到村上來了。我像平常一樣跑去看熱鬧。一下子來了好多卡車，每個車上都押著七八個人。他們站在車幫子邊上，頭被壓得低低的，脖子上掛著牌子，寫著他們的名字。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學，認不得幾個字。但我喜歡讀東西，就一個一個地屢著念他們的名字。突然，舅舅的名字出現在我的眼前。在中國的文化裏，忌諱直呼別人的名字，特別是小輩對長輩，因此很多小孩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我不能確定那是否就是舅舅。抬頭看著車上這個人，他也看著我，說不上是高興呢，還是羞恥。舅舅長得很英俊。在我的印象裏，“壞蛋”們都是醜陋的，凶惡的，這個人卻很好看。再看看那塊牌子，名字上打著刺眼的紅色叉叉，他就要被處死嗎？我趕緊跑回家告訴媽媽。媽媽立即來到車下。那真是舅舅！媽媽跟著車子走著，悄悄地跟她的哥哥說著話，又不敢 .......

隨後媽媽到處打聽那裏還有批鬥會。過了很久，我們得知舅舅還活著！他在監獄裏渡過了很多年，刑期從十年到死刑，無期，十年，最後到無罪釋放。

文革結束後兩三年，舅舅終於回到家裏。但是他再也不能告訴我們所發生的一切了，他精神失常了。

我家裏有一張舅舅的照片。照片裏的他英姿颯爽，充滿著勃勃生氣，滿懷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他真的是很漂亮。但是我對這一切都沒有印象，我隻記得姥姥家裏舅舅的房子，常年鎖閉著。

一天黃昏，一個打扮如時的女人嘟嘟囔囔地來到姥姥的門前。姥姥的家在一處高崖上，可以俯瞰下麵的河穀，視野很好，村民們常常相聚於此，消磨閑暇時光。像平常一樣，姥姥的門前坐滿了人，孩子們滿地亂跑。這個女人穿過人群...... 有些人就想衝上去和她爭，姥姥製止了她們。我毫無眼色，跟著這個女人進了姥姥的院子，她打開舅舅的房子。舅舅的房子裏有幾件精美的紅色家具，上麵雕著精致的圖案。這個女人把箱子裏的東西全倒出來，挑了一些裝到自己帶來的袋子裏........

這是我對舅舅的妻子的唯一印象。

所有聚在姥姥門前的人都不出聲，姥姥柱著她的拐棍坐在懸崖邊上，頭抬得高高的，落日的餘暉映著她的臉，她好平靜呀！村上的人隻好讓那個女人走了。不久，一個一歲左右的嬰孩被送給姥姥，這是舅舅的小兒子。其他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被判給了他們的媽媽。舅舅離婚了。

那個時候姥姥都已經六十多歲了，她又重新擔起了一個母親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