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威尼斯電影節獲金獅獎,電影《無依之地》(Nomadland)和它的華裔導演趙婷就成了華人圈熱議的對象。2011年,內華達州恩派爾的石膏廠關閉,與石膏廠相依為命的小鎮失去了存在意義,被從地圖上徹底抹除,連郵編都失效。弗恩(Fern)與去世的丈夫都曾是石膏廠員工。失去工作後,她賣掉大部分家當,開著一輛麵包車四處尋找工作,晚上則在麵包車中過夜。她先是假日期間在亞馬遜倉庫打工,之後更開始了在廣袤的西部各州的流浪。流浪的過程清貧而孤獨。一眼望不到頭的公路上,看不到其他旅人的身影;狹小的麵包車裏,裝載著簡陋的全部家當。但她也遇到了其他類似的天涯淪落人。這些車輪上的流浪者相遇、相識,相互取暖、安慰、依靠。電影中的故事根據記者Jessica Brauder的同名非虛構作品改編。除弗恩等幾個人物外,其他角色都確有其人,且由真人扮演。為了寫作該書,Brauder開著廂式貨車,潛入美國中西部流浪社區中,學習車上生活的技巧,並臥底亞馬遜等大量雇傭臨時工的企業。她接觸到各色社會邊緣人。有人在越戰中受刺激,無法應付正常生活,隻能在野外尋找安寧;有人在企業工作20年,卻發現從來沒按自己的意願活過,因此毅然提早退休,不希望“死的時候帆船還停在車道上”;有人從12歲就開始工作,退休時卻仍然居無定所,隻能在外麵打短工和流浪。這批缺乏社會保障、養老金虧空、被大蕭條無情打擊、厭倦冷漠的都市生活、在嫌貧愛富的醫療體係麵前不知所措的人,也成了雇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低成本勞力庫。用電影中的說法,他們“欣然接受了美元暴政的枷鎖,最後卻發現自己被社會放逐到草原上”。但《無依之地》雖然提出了尖銳的社會問題,卻沒有停留在揭露社會陰暗麵。電影展現的是赤貧的生活,卻每一幅畫麵都有遼遠的壯美;電影的情節平平淡淡,內容卻是千回百轉的豐富細膩;它的故事沉重甚至悲情,卻又奇異地散發出一股向上的力量。這些流浪者並不是沒有安居下來的可能性。在電影中,至少有四次有人邀請弗恩放棄這種露宿的生活。第一次是在商店遇到以前的學生一家,學生的母親說:如果你想有個地方住,可以到我們家來;第二次是在做完亞馬遜季節工的一個寒冷的夜晚,有人告訴弗恩可以去附近的教堂過夜;第三次是在妹妹多莉家,多莉希望弗恩留下來,彌補姐妹多年的分離;第四次是遊牧中和弗恩日久生情的戴夫在孫女出生後回歸家庭,邀請弗恩共同生活。如果說在戴夫家,弗恩的想法還是通過人物的表情、現場的氣氛含蓄地表達,在妹妹家弗恩則直接說出了自己對家居生活的感受。跟妹妹妹夫以及朋友一起燒烤,房地產經紀人的朋友大談上漲的房價,弗恩打斷他說:你鼓動大家花光一輩子的積蓄背一身的債去買一棟自己消費不起的房子,我覺得很奇怪。
弗恩:我不能。我不能住在這個房間,我不能睡在這張床上。
也許這不是很難做出的選擇。畢竟每一個人都希望有自己能夠完全支配的人生。顛沛流離,粗茶淡飯,有時是保持身體和心靈的自由必須付出的代價。
但這也是因為,雖有無奈的成分,弗恩們在流浪中也看到了這種生活的魅力。遠離塵囂,拒絕誘惑,與世無爭,讓身體和心靈回歸柔和平淡,本來就是現代都市人夢寐以求的精神天堂。更何況流浪這一行為本身,從來就有一種動人的浪漫。弗恩和她的同伴,雖飽經風霜,沒有披肩長發,但就是我們年輕時崇拜的三毛。實際上他們比三毛更純粹,因為他們不知道搔首弄姿,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希求他人的崇拜。或許流浪本來就在她的血液中,又或許是流浪的生活讓她慢慢品出了味道。繁星滿天的夜晚,朝陽中巨大的仙人掌;在清冽的山泉中淌水,一輪圓月掛在傍晚淺灰的天上;向層層疊疊的蒼翠群巒呼喊自己的名字,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中很久也不需要說話。就像一個流浪者所說:
我要75歲了,我覺得這一輩子過得很不錯。我到處滑皮艇的時候見過很多美好的事物。
在愛達荷的河邊,我見過一家子的麋鹿。在科羅拉多的湖上,一隻大的白色鵜鶘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六尺遠的地方。
有一次劃過一個彎角後有一塊懸崖,我看到上百隻燕子停在懸崖上,還有燕子在空中飛舞。有了河水的倒映,看起來就像是我也飛起來了,燕子就在我的四周飛舞。
還有雛燕剛剛孵出來的小蛋殼,從懸崖落到水麵,在水麵上漂浮著。那些白白的蛋殼簡直太美妙了。
我覺得我經曆的夠多了,我的人生已經完整了。
所有這些美好,都慷慨地藏身於大自然當中,對每一個人敞開胸懷,並不需要在跨過世俗的成功這道門檻才能領略和欣賞。流浪者們知道這一點。他們擁抱這一切,像親近某種和生活本質相關的詩意。妹妹跟弗恩說,“你年輕時別人覺得你特別,你的行為舉止似乎怪異,但那隻是因為你更勇敢,也更誠實。”這些流浪者們確實有這種特質。我們這些確信一定有一條什麽都不必放棄的中庸之道的人或許有我們的道理;但也有可能,我們隻是在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世俗和怯懦。我們不容易輸得太慘,但也很難達到最美的絢麗。弗恩這個由趙婷創造出來的角色由奧斯卡影後Frances McDormand飾演,McDormand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從片頭弗恩上路前,把去世的丈夫的衣物握在胸前沉吟良久,然後放回儲物間的紙箱,到片尾走進那棟留下生命中美好回憶的空房子,瞭望房後那片延申到山腳下的空地,我們看到了一個安靜隱忍卻又內心豐富的人。她曾經有過屬於她的那一份磨難和痛苦,內心卻依然有一種柔軟的堅韌。如同原野上的蒲公英,又如沙漠上的仙人掌,有頑強的生命力。弗恩流浪中遇到的很多人都經曆過難以言說的痛苦,流浪是他們應付痛苦的一種方式。比如一個流浪者這樣對弗恩說: 我很少跟人提起我兒子。今天應該是他的33歲生日,但他五年前自殺了。很長時間裏,我每天都麵臨同樣的問題: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裏,我怎麽活?我一直沒有答案,那些日子很難熬……我們很多人都背負著傷痛,很多人沒能走出來,這也沒有關係。這種生活最吸引我的一點就是:不會有訣別。我遇見過幾百人,但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最後的再見,我總是說我會在路上再見到你,而且確實會再見……
真是這樣嗎?在我這個理性的懷疑者看來,最後的再見是無法避免的,世界上真正不存在的是永久的相聚。但這沒有關係,他的執著正是他的救贖,他的強悍。那些離開我們的人,那些笑聲,那些麵容,那些往事,一定還在一望無際的在荒野盡頭,在暮靄籠罩的群山背後。這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是他的一種宗教。這些流浪者確實有自己的宗教。生活固然艱難,但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顧影自憐。生活要好好地過,每一天都要珍惜;頭抬得高高的,用勞動換取存在的尊嚴;隻要有機會,就要享受清風,星光,溫情,友誼。在生活的廢墟裏,生命力像雨後的青草,生機勃勃地從泥土裏冒出來,也長成一片蔥鬱。我們都隱隱約約地知道,生活是岌岌可危的。我們努力編織安全網,在自己和“慘淡的人生”麵前豎起一道屏障。但不管怎樣汲汲營營,最多也隻是提供了一種虛幻的保護。我們害怕直麵生活真相的那一天。我們有點像那個等待第二隻靴子掉下來的人。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經受考驗。《無依之地》讓我們的信心增強了一些。我們對人性的頑強有了更多希望,對自己有了更多希望。電影快結束時,弗恩又上路了。她在海邊停下來。深灰色的天空下隻有她一個人的身影,白色的浪濤洶湧地拍打海岸。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睛,讓強勁的海風拂過自己的短發,臉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這一刻,她是一個自由的人,也是一個富足的人,這些美景全是她的,也是她的全部。這一刻,我相信她心中也像我一樣充滿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