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宣誓就職的日子。按理說應該早早想好如何梳妝打扮，並軟硬兼施叫來親朋好友；屆時台下有人拍照有人錄像有人鼓掌有人送花，我則可以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神氣活現地過一把當電影明星的癮。
但因新冠疫情，一切從簡，就職儀式將用Zoom線上舉行，我也順水推舟偷個懶，隻換件稍微幹淨的衣服，吹了吹頭發，就出席了就職儀式。
我鄭重宣誓，我將在國內外所有敵人麵前支持和捍衛美國憲法和加利福尼亞州憲法；我將對美國憲法和加利福尼亞州憲法懷有真正的信仰和忠誠；我承擔這項義務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任何精神的保留和逃避的意圖；我將忠實地履行我將要承擔的職責。
(I do solemnly swear that I will support and defend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State of California against all enemies, foreign and domestic; that I will bear true faith and allegiance to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State of California; that I take this obligation freely, without any mental reservation or purpose of evasion; and that I will well and faithfully discharge the duties upon which I am about to enter.)
讀到這裏，你一定好奇我擔任的是什麽要職。加州州長的位置早給紐森占據了，教育部長也沒有空缺，聖塔克拉拉縣警察局局長似乎不適合我，那麽是縣監督委員會委員？還是要加入我所在城市的市議會？
都不是，我的職務比所有你絞盡腦汁能想出來的還要小。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叫《九品芝麻官》，我擔任的這個位置比九品芝麻官還要低，不在任何品級之內。
那麽是什麽呢？鎮圖書館委員會委員（library commissioner）。
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呢？很多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矽穀是由若幹相鄰小鎮形成的一片城市不像城市、農村不像農村的地區。我居住的小鎮有三萬居民，即使在矽穀小鎮中也是最小的之一。沒有哪一家大名鼎鼎的矽穀公司坐落在我們鎮，因為這裏全是居民區，除了那條有很多餐廳（包括一家真正的米其林餐廳）和咖啡館的主街外幾乎沒有商業。
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們也有選民選出的五名議員組成的議會，還有大約十個議會任命的委員會在各自的領域為議會當顧問。
圖書館委員會就是其中之一。圖書館委員會每兩個月開一次會，討論運行圖書館的大計，然後為市議會製定圖書館政策出謀劃策。今天，我變成了五名委員中的一個。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比較典型的書呆子。我酷愛讀書，經常去圖書館，手上總有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但這跟當圖書館委員，當然還有十萬八千裏的差距。
近年美國華人參政議政的積極性有了很大提高。很多以前不投票的人都出來投票，在一些特別關心的議題上，華人甚至組織起來進行抗議和遊說。
但華人對政治的關心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是對高層政治的關心超過對底層政治的關心。比如大家經常為總統選舉在網上打得不可開交，但自己的市長是誰，很多人不關心也不知道。
這跟我們的經曆有關。有一個著名的觀察，就是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對國際形勢都可以侃得頭頭是道。我們獨特的成長環境，讓我們更關心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大事。遠在天邊的皇帝老子，尤其是別國的皇帝老子，議論幾句沒什麽；離自己近的小事，一來過於關心恐怕要惹麻煩，二來那些題目也不夠過癮。不就是動動嘴皮子嘛，又不是真的要幹什麽，當然是挑個大題目，談起來更有氣魄。
但美國有一句有名的話：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All politics is local）。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說得對不對，有一些爭議，但我覺得對我們中國的新移民來說，可以把這句話理解為我們應該更關心當地的基層政治。
美國社會的一個特點，是政府權力相對來說比較分散。聯邦政府當然有權，但各級政府由各地選民選出，它們要對自己的選民而不是上一級政府負責，因此有自己的獨立性。各級機構密密麻麻，交織成網，加上政府之外的草根組織茂盛蓬勃，讓這個社會既非常穩定，又很有活力。
這些年在聯邦政府的層麵，黨派之爭嚴重，政治變得毒性很大。雖然我一直兢兢業業地投票，有時也心灰意冷。很多人熱衷於在微信裏談政治，但在兩極分化的議題上的爭論效果往往適得其反。為了贏得辯論，雙方都把對方的錯誤無限放大，積極傳播，重複多遍後自己也信以為真。真理沒有越辯越明，反而讓大家更固執己見，兩極分化更嚴重。
幸運的是，在離我們更近的基層，政治還比較正常。生活還要繼續，一切機構還要運行。關心當地政治，有時候可以是對醜陋的全國性政治的一種逃避。
華人關心政治的第二個特點，是關心的領域比較狹窄。平權、亞裔細分等影響孩子教育的話題可以吸引很多人參與，群情激憤，熙熙攘攘，其他話題則未必。
這不奇怪。新移民來到這個國家，語言文化都不熟悉，終日為生活奔忙，隻有少量精力用於關心政治，當然要把鋼使在刀刃上。
但政治遠不止那幾個議題。對我們新移民來說，更重要的甚至不一定是參與黨派之爭，而是了解一個公民社會如何運行，學習憲法，了解製度設計的原理，參加無黨派的、旨在推動民主製度正常運行的溫和的、草根的公民組織。
美國中小學有公民教育的課程，但近幾十年裏，隨著教育重點轉向數學和閱讀，公民教育越來越薄弱，很多人都認為這種趨勢也要對美國社會目前的亂像負一定責任。
雖然爭取權益理所應當，但我們對社會生活的參與不能隻局限在為自己爭權益的場合。在今天這個對華人不甚友好的環境中，這一點也有利於我們擺脫邊緣身份，融入社會生活，樹立正麵形象。
我來美國已經快三十年了。雖然一直履行了投票這一公民的基本職責，但整天為工作孩子忙得焦頭爛額，從沒走出家庭、公司和學校的圈子，為社區做過什麽事。
這些年孩子大了，時間多了一些，也會想到怎樣服務社區這個問題，這時我看到了圖書館委員的招募廣告。
這跟我們鎮新近選出了一名華人議員有關。因為有一名跟自己相識的議員，本鎮華人對當地政治更加關心和了解，跟政府相關的招募信息也在華人圈廣為流傳，不然我連本鎮有一個圖書館委員會都不知道。
雖然我從沒擔任過公職，但圖書館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怎樣辦好圖書館是我感興趣的。我決定申請這個職位。
我提交了申請。不久收到市府辦事員的通知，跟鎮議會麵談的時間定在某月某日。
但通知裏有一句話讓我很詫異：麵談時間五分鍾。有沒有搞錯？
“你是說跟每個議員談五分鍾嗎？”我問辦事員。“不是，”她回答我，“跟所有五名議員一起談，每人問一個問題，你有一分鍾時間回答。”
哦，我不再說話。平時在私營部門申請工作，麵談少則幾小時，多則幾天，過五關斬六將，一輪又一輪，每個問題都要盡情發揮，深入淺出，把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不如此便不能顯示自己擁有這份工作必不可少的莫大激情和高深造詣。
現在隻有一分鍾時間回答問題，有點像參加電視台的選秀節目，倒也簡單明快，我把它算成是一個驚喜，隻是不知道自己是否適應。
麵談用Zoom進行。到了約定的日子，稍微收拾就上了鏡頭。我被告知自己是唯一的申請人，大概社區新移民多，很多人都跟幾年前的我一樣，並不知道有這些職位。
五個議員都和藹可親，每人問了我一個問題。第一個發問的是鎮長，他的問題是，為什麽你認為你具備擔任這個職位的獨特資格（Why do you think you are uniquely qualified for this position）。
我說，“我先來回答‘資格’這一部分吧。我熱愛圖書館。自從我來到美國，發現這裏有這麽好的公立圖書館，這麽方便，我就成了圖書館的常客。”我本想展開來，好好談一談我怎樣每個周末跑到圖書館，在圖書館一排又一排書架前徜徉，從圖書館取回一堆書的那一刻心裏是多麽快樂，但我記起了我隻有一分鍾，於是直奔主題。
“這些年我有了更多時間，希望為社區服務。圖書館委員正是圖書館和社區服務這兩個個人興趣的交匯點，對我來說是一個完美的機會。”
我停了停。“至於‘獨特’這一部分，難道我不是這個職位唯一的申請人嗎？”
其他議員的問題也都是麵談時常問的那一種。但被問到“你認為圖書館麵臨的主要問題是什麽，你打算如何解決這些問題（What do you consider to be the major issues facing the library and how do you plan to address them)”時，我猶豫了一下。
作為一個外人，我對圖書館麵臨什麽問題是不清楚的，更不用說有解決問題的錦囊妙計了。當然我也可以挑幾根小刺，為答題而答題，但這有什麽意義呢？因為知道自己是唯一的申請人，我感到可以任性一點，於是我實話實說。
“我對圖書館的了解是通過去圖書館借書，我跟圖書館打交道的經曆都是愉快的，除了有幾次找不到停車位之外，所以我說不出來圖書館有什麽需要改進的地方。但如果我當了圖書館委員，我打算深入了解圖書館的運作，尋找可以改進的地方，讓圖書館更好地為社區服務。”
麵談結束了，我覺得我可能會被當選，當然也因為並無其他候選人。果然，第二天我就收到任命通知，於是有了今天走馬上任的一幕。
有朋友問我，你是不是準備從政？這是不是你從政的第一步？我還真沒這個想法，我就是想做個圖書館委員而已，能把這個工作做好就不錯了。圖書館委員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我也不是很清楚。且行且學習吧。等我有了更多見聞和感想，再向大家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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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鎮有非洲裔，拉丁裔，可以建立讀書日，宣傳愛讀書，知識改變命運之類的。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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