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旅行筆記之二：看風景的三種姿勢

郭沫若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尷尬人物。我對他本無興趣，但這次去雲南居然好幾次聽人提到他，原因是他寫過一首關於石林的詩：

遠看大石頭，近看石頭大，果然大石頭，石頭果然大

 

昆明郊外的石林是億萬年地質變化形成的奇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欽點的世界自然遺產。如此不可多得的國寶級風景，給大詩人寫得這麽庸俗無聊，雖自稱打油詩，還是讓我生出幾分鄙視。

 

（雲南石林）

 

但郭沫若這首歪詩不算新奇，雲南人民對石林也沒感覺。在昆明遇到的第一個出租車司機就說：“一堆石頭有什麽好看的，反正我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當然肯定也是因為石林公園門票要275元，坐電瓶車要35元，昆明人民才不當這個冤大頭。我們向他們打聽石林，他們心中一定暗笑我們這些外地的傻冒。

 

石林公園修繕得很精細，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鋪得中規中矩的步道，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擺在渾然天成的自然地貌旁稍有違和感，但石林本身確實好看。

 

至於為什麽這些石頭好看，我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它們錯落有致，姿態挺拔，有一種清奇和諧的美，而且全部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常難得。在石林裏漫步，每一步都有新發現，每個角度都是不同的圖畫。

 

但很多人顯然不滿足於觀賞這幾塊石頭，他們另有雄心勃勃的計劃。於是，想象的翅膀呼啦啦一陣亂飛，石頭們有了自己的故事。

 

（雲南石林 - 阿詩瑪）

 

最有名的故事當然是阿詩瑪，因為石林中某一塊石頭看上去酷似一位撒尼族女子。但名氣沒有那麽響亮的有頭有臉的景點也不勝枚舉，據說唐僧和孫悟空都能從石林裏找到。

 

我在石林亂逛時，遇到一群被導遊領著的遊客。導遊指著不遠處一塊石頭說，“注意了，看前方。看出來了嗎？這就是李逵獻花。”

 

我順著導遊的手望過去，那塊石頭確實長得有點黑，但除此之外並不比其他石頭高明。我打量了一眼導遊背後的遊客，他們表情都很茫然，估計也沒能參透其中奧妙。

 

有了這些故事，遊覽石林不再是簡單的看風景，而是變成了對眼力的考驗。怪不得那位出租司機談起石林，第一句話就是他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相信不少遊客回家都後悔不迭：既然沒認出李逵和孫悟空，一定浪費了這張門票。

 

但為什麽要看出故事呢？難道石頭本身不好看嗎？這個問題已經困擾我一陣子，一直沒想出個所以然。是不是因為我們不善於欣賞抽象的美，一定要編個故事，有了戲文，才動了凡心，生出興趣？

 

（張家界）

 

張家界也是如此。沿著十裏畫廊，一路聽廣播描述路上的風景：這是采藥老人，那是仙女拜觀音，前方是孔雀開屏，後麵是猛虎嘯天，前一個景點還沒認出來，下一個已經前仆後繼粉墨登場，其鐵麵無情幾乎要趕上卓別林摩登世界中的流水裝配線，能把遊客忙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盡。

 

我沒有上他們的當，去絞盡腦汁地辨認那位大名鼎鼎的采藥老人。我從沒見過采藥老人，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而且那些輕靈通透、若隱若現、挺拔秀逸、勻稱淡雅的石頭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好看。人到中年，要對自己好一點，萬不可度假時還找個臨時老板，給自己派一份不掙錢的工作。

 

（張家界）

 

外國人對此事不如我們中國人熱衷。遇到一塊岩石特別像某種動物，或女王的皇冠，或別的什麽他們喜歡的東西，他們也會一時衝動，給它取個名字，以至於後來的遊客除了觀賞風景，還要將女王的皇冠辨認出來，像小學生必須完成前任老師留下的功課。

 

但他們一般都手下留情，不會將一整條長廊，一整座公園，用民間故事和人物、動物的肖像一網打盡。

 

不久前去了美國猶他州的布萊斯峽穀（Bryce Canyon）國家公園。這是一片自然侵蝕形成的精巧又色彩繽紛的岩柱，也算是一種石林吧。公園的某些部分被稱為圓形劇場，一條步道的盡頭有一塊石柱，據說像女王維多利亞。

 

除此之外，其他石柱並沒有被冠以“印第安人的雄鷹”或“嗥叫的野狼”之類的名稱，給我們留下想象的餘地。

 

（布萊斯峽穀）

 

我們在公園轉了好幾天，爬上爬下，從不同方位、不同角度，看那些玲瓏挺拔的紅色石頭，怎麽看也看不膩。

 

甚至還有餘興給這些石頭取名字。

 

我因為最近上了一門藝術史課，酷愛炫耀藝術知識，除了看出一隻山羊、一隻駱駝外，最得意的是指出某排石頭像極了那尊叫“加萊的義民”的羅丹雕像。

 

同行的女兒感到了壓力。當我隨手指向一塊石頭，挑戰她命名時，她停下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我似乎可以看見她的腦子在飛快地轉動。

 

（布萊斯峽穀）

 

“呃，這個，嗯，像是……，”她當然想從記憶深處挖出一些高雅的東西，最好能壓“加萊的義民”一頭，但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飛逝，是不是應該放棄陽春白雪的追求，改走親民的通俗路線？

 

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她突然一拍手，狡黠的笑容一閃，拋出了一個無疑經常出現在思緒中的名字：“冰激淋聖代！”

 

冰淇淋聖代！我這個裁判可能偏心，但我真的沒有在哪個國家公園的哪塊石頭身上遇到過如此乖巧可愛的名字。而且這塊岩石確實像一團冰淇淋！事實上，尤其是在一個愛吃冰淇淋的年輕女孩眼裏，布萊斯峽穀國家公園至少一半的石頭都神似草莓口味的冰淇淋聖代！

 

所以，回到本文的題目，景觀沒有名字是無所謂的，名字本就是畫蛇添足。“為風景而風景”，就像法國唯美主義運動中的“為藝術而藝術”一樣，是正確的欣賞風景的姿勢。

 

如果一定要有名字，也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認真學習和領會別人取的名字，用這些名字來指導自己對風景的欣賞，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簡單粗暴地執行；另一種則是自己命名：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小家碧玉，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油鹽醬醋，天馬行空，不拘一格，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享受創造的自由和喜悅！

 

 

[BeijingGirl1]

遠看大石，近看石大，果然大石，石果然大

[chufang]

把郭老詩中的石字取掉，就是“遠看大頭，近看頭大，果然大頭，頭果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