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 Iris, Claude Monet)
一直以為拔苗助長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跟我沒關係。我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多年過五關、斬六將錘煉出爐火純青的應付考試的技巧,不管在哪裏都是如魚得水、雄踞一方的學霸。我是一棵茁壯的小苗,用不著父母師長來拔,自己就嗖嗖地往上竄。
不久前去附近的社區學院上藝術課才發現,可能,我也是拔苗助長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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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心血來潮在社區學院上課,是幾十年頭一次進正式課堂,也是平生第一次上藝術課,可以說是生活中的一個重大曆史事件。但一走進教室,就暗暗叫苦:全班五十多名學生,全部,我是說全部,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除了我之外。
原來聽說社區學院各色人等都有,年齡跨度大,中年人混跡其中不會引起轟動,沒想到我運氣不好,這門從巴洛克時代到後印象派的歐洲藝術史課程是個例外。
既然和同學們年齡相差那麽大,當然有代溝。自然,我看不慣同學們對學習的冷漠態度。仿佛他們不去享受加州的明媚春光,卻坐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教室,是外力脅迫,不是自己的選擇;又仿佛在大義凜然地說:我已經來上課了,而且沒打瞌睡,你還要怎樣?
老師目測有六十多歲,是教室裏唯一比我年長的人。為人師長,當然要設法調動同學們的積極性,但麵對台下的一潭死水他也一籌莫展,唯一可憐的殺手鐧,就是向台下的學生發問。
第一堂課,講“藝術是什麽”。老師在牆上打出一幅巨大的哈德遜河學派的風景畫問我們,“如果你走進一個朋友的客廳,看到牆上掛著這樣一幅畫,你會有什麽反應?”
(Spring in Marin County, William Keith)
課堂裏一片死寂。
老師不屈不撓,繼續懇切地望著大家,重複了幾遍他的問題。但還是沒人說話。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舉起手來說,“It’s beautiful!”
“對,很美,不是嗎?這也是藝術最主要的目的!”老師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如釋重負。
— 2 —
於是,從第一堂課開始,我就成了老師最貼心的學生。隻要老師發問,不管他的問題多無聊,多瑣碎,多簡單,如果沒有其他同學回答,我總會挺身而出,在最後關頭幫他一把,打破僵局,消除尷尬。
以前做專職學生時,我也是好學生,但不是這種風格的好學生。我不是一個喜歡在課堂上發表意見的人,我擅長的是在考試時大放異彩。我本來就話不多,又因為做慣了好學生,完美主義的毛病已經深入骨髓,不願在人前出洋相,暴露自己的無知和錯誤。
但時勢造英雄。在藝術史課堂上,出於教室裏的第二個成年人的責任感,我變成了發言最積極的同學。而且在回答了很多簡單的問題後,我竟然開始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主動暴露自己的愚蠢了。有一次老師講到法國浪漫派畫家德拉克洛瓦。我舉起手來:
“你能告訴我怎麽拚寫德拉克洛瓦的名字嗎?”
“當然,D-E-L-A-C-R-O-I-X。”
我一筆一劃把名字寫在筆記本上,準備課後查找。兩分鍾之後,我發現原來德拉克洛瓦就是那個畫盧浮宮的“自由引導人民”的大畫家,我去年還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過他的畫展!
(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 Eugene Delacroix)
有一天下課後和老師閑聊。老師問我是哪個專業的學生。我告訴他我沒有專業,隻是想上一門課好玩。老師又問我是不是要念學位,我說我已經在旁邊的斯坦福得到過博士學位。
“我們這裏的氣氛大概不能和斯坦福相比。尤其是這個班,這麽安靜,It’s depressing!幸虧還有你在我們班上。”
“但我不想把所有問題都答了,應該給其他同學留下一些機會。”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非常高興你在我們班,very appreciative。我每次問了問題,都在教室裏找你,等著你回答呢。”
— 3 —
我看著老師鏡片後的眼睛,想起了最近經常聽到的村上春樹的話: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我在同學們這個年齡時,一點不比他們強。隻是因為年齡比他們的兩倍還多,多年在職場摸爬滾打,才練就了更厚的臉皮和更主動的個性。
這也是我們這些留學生的共同經曆。我們一進職場就知道過去那種矜持的作風行不通。在職場的表現不僅體現在個人優異的工作成績上,還體現在團隊精神和影響力。影響力也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發揮出來,但那比較難;更簡單直接的方式是在很多人麵前發表意見。
但直到來上藝術史課,我才想到,要在大庭廣眾發表意見,辦公室雖然有很多機會,但並沒有提供寬鬆、友好、有營養的環境。
藝術史課堂絕對是一個寬鬆、友好、滋養人的地方。這裏沒有競爭,失敗的代價為零。不管我怎樣胡言亂語,暢所欲言,都不影響這門課得A(不得A也沒關係),都會得到老師的感激,同學們都無所謂。
在公司則不一樣。重要會議上都在討論重要問題,又有事關職業成敗的關鍵人物在場,有時候賭注很高;與會者都想抓住機會,表現自己,一個個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競爭激烈。雖然為了進步,勇往直前不回頭,但那種挑戰自我的感覺一直不離左右。
比照藝術史課的輕鬆愉快,和風細雨,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我被拔苗助長了!拔苗助長的意思是違反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急於求成。雖然應該盡一切可能避免這種現象,如果先天不足,又努力不夠,一個不會遊泳的人被一頭扔進深水,哪裏還有時間按照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不慌不忙地、有機地、自發地成長?但被人揪住頭發使勁往上長的感覺不會很好,在職場的某些感覺,就是被拔苗助長的窘迫。
原來,拔苗助長跟我們的關係比過去想象的要密切,不是在這件事情上,就是在那件事情上,不是在這個階段,就是在那個階段,人總有被拔苗助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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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老祖宗是把“拔苗助長”當成貶義詞的。但拔苗助長可能並不是那麽凶神惡煞。在今天這個知識爆炸、一日千裏的時代,被拔苗助長是一個但凡有點追求的完整人生無法避免的經曆。
既然無法避免,發現自己陷入被拔的境地時,就不必驚慌失措,怨天尤人。既來之,則安之。美國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走出舒適區”、“挑戰自己”跟“拔苗助長”之間隻有很不明顯的一條界限。
父母教育孩子時當然不想拔苗助長,但萬一孩子不是三頭六臂的全才,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嚐到被拔苗助長的滋味,不是被父母,就是被老師,或者被老板。給孩子提供良好的全方位的教育,是幫助他們減少這種尷尬的唯一途徑。
一隻桶能盛多少水,取決於最短的那一塊木板。如果有一塊木板太短,又想多盛一些水,就到了拔苗助長的時候。
當然那些最幸運的,是在挑戰來臨時已經做好準備,因此不必急急忙忙地一夜之間成長起來的人,因為那種滋味不好受。
更幸運的,是那種人到中年卻糊裏糊塗走進藝術史課堂的人。雖然對藝術還遠遠沒學通,但在另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上,卻在經曆了拔苗助長的窘迫之後,又獲得了一次從容地、優雅地成長的機會。
— 5 —
前幾天我又問了老師一個暴露自己的無知的問題。老師多次講過,古代的畫多以曆史事件、宗教和神話故事為題材,要看懂這些畫觀眾需要受過良好教育,最好熟讀經典。現代的畫常常以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為題材,雅俗共賞,不需要任何曆史背景都能看明白。我們講的這個時代,就是這種新舊交替的時候。
那一天,老師講評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的名作《荷馬的禮讚》。當他一個一個地指出畫上的人哪一個是普桑,哪一個是莫裏哀,哪一個是亞裏士多德時,我舉起手來。
(Apotheosis of Homer, 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我們怎麽知道這些人是誰呢?難道安格爾留下了什麽筆記嗎?”
如果老師對我這個明星學生問出這種令人汗顏的低級問題有任何失望的話,他沒有將這種失望表現出來。“如果你是安格爾心目中的觀眾,”他循循善誘地說,“你自然知道這些人是誰,因為這些人的畫像你都應該見過。比如說普桑,就完全是複製了普桑的自畫像。”
我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明白了,這幅畫不是畫給我這種人看的。我,就是那種沒有文化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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