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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美國串流媒體巨頭網飛(Netflix)推出一檔八集真人秀《跟近藤麻理惠一起收拾房間》(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掀起一股家庭大掃除的熱潮。借這股東風,日本第一主婦和收納女王近藤麻理惠搖身一變成為好萊塢明星,前些日子奧斯卡發獎儀式,麻理惠也盛裝出席。
其實大家有所不知,麻理惠四年前就大紅大紫過一陣子。當年我讀了她關於整理房間的超級暢銷葵花寶典《改變生命的整理魔法:日本的清理與組織藝術》(The Life-Changing Magic of Tidying Up: The Japanese Art of Decluttering and Organizing),一合上書,就卷起袖子,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整理了一遍。
整理房間的技巧不是攻克癌症的科學研究,幾年裏並沒有日新月異的發展,頂多不過是裝雜物應該用藤筐還是鞋盒,衣服該卷成筒還是疊成片。
我更感興趣的是近藤麻理惠收拾房間時用日本女子獨特的溫柔方式展現出來的斷舍離的決絕。想要家中井井有條,最大的秘密是東西要少。物品堆積如山,還想給人家中整潔如新的印象,難免讓人腦子裏浮現出一隻舉著細細的手臂試圖阻擋曆史巨輪的螳螂;至於想在合理的時間裏找到亟需的那樣東西,則literally成了大海撈針的艱巨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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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約主義這些年很時髦,它的名言是less is more,就是少一些比多一些更好的意思。這當然是一種審美風格,但在二十世紀後期變成一種時尚,也是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緣故。
試想一百年前,大多數人都饑腸轆轆,家徒四壁。如果多一張櫃子,不管顏色多麽俗麗,樣子多麽笨拙,也是值錢的、有用的。即使一時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也收起來,好好留著,以備不時之需。這也是我們小時候都有過的經曆。
那時候,有些人家東西的確很少,少到比如今奉行簡約主義的人還少。但大家隻會同情他們的貧窮,沒有人認為他們光光的牆壁很美,稱他們為簡約專家;更沒有人用崇拜的眼光仰視他們,把他們的生活方式當成模仿的對象。
但在經曆了物質的豐富之後,在體會到壁櫥車庫塞得插不進腳的擁擠、廚房櫃門一打開就有碗盤食品滾落出來的尷尬、以及要使用什麽偏偏找不到什麽的痛苦之後,在默默地忍受了環顧四周永遠是琳琅滿目的視覺疲勞之後,才有人痛定思痛,對自己說:可能,也許,東西少一點的話,艱難的生活會比較容易忍受?
人的天性是喜新厭舊。羅貫中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縱觀藝術史,古典畫風和浪漫畫風總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後,簡約是不是會被繁複取代,我們不知道。但至少在今天,簡約主義雖然不一定進入了主流,卻確實有點春風得意、趾高氣揚的樣子,近藤麻理惠成為前呼後擁的女神就是一個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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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簡約主義雖有曆史的必然,在自己的領地是否實行簡約主義,也看個人喜好。比如近藤麻理惠一定是簡約主義者。而那些家裏水泄不通、求她上門幫忙收拾的人,一定不是簡約主義的信眾。
我喜歡簡約。我以為,要論證簡約這種哲學思想的合理性,可以從下麵三個由低級到高級的不同角度:
1. 實用(理科生)角度:根據邊際效用遞減原理,隨著擁有物品數量的增加,單位物品帶來的快感減少。達到某個臨界線後,心中的理科生告訴我,再添置新的物品不合算;
2. 審美(小資)角度:設計中有個留白原理,即空間、畫作、網頁都不要塞得滿滿當當,那樣不美。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擁擠繁複都讓人有窒息感。寧少勿多、寧缺毋濫、開闊疏朗才讓一個真正的小資神清氣爽、心情舒暢;
3. 責任(好公民)角度:地球上資源有限,人類活動已經極大地破環了自己的生存環境。減少消耗,杜絕浪費,是每一個好公民應盡的義務。
當然住在矽穀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促進了簡約哲學開花結果:家裏每一平方尺都花重金買來,當然要竭盡全力保持空間的暢通無阻,不要讓它們被可有可無的東西侵占。
比如我的廚房隻有很少幾樣烹調用具,豆漿機、咖啡機、榨汁機、電餅鐺、空氣炸鍋統統沒有。我愛喝咖啡,好多人向我介紹各式各樣的咖啡機,好看的,好用的,煮出來的咖啡特別好喝的,應有盡有,但我至今一個沒買。當然這件事有點複雜,不光是簡約主義在作怪,也因為我是葉公好龍,號稱喜歡咖啡,其實更喜歡的是閑閑地坐在咖啡館裏那種情調。
至於壁櫥,說起來凡女人都有些汗顏。誰不喜歡經常到商店逛逛,誰不會頭腦發昏地買回一大堆幾天後就不想再看一眼、幾年都沒穿過一次的衣服和鞋呢?令人欣慰的是,因為從過去的經曆中吸取了沉痛的教訓,至少這些年略有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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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近藤麻理惠一起整理房間,最難的一點是扔東西。
麻理惠說,決定一樣東西是否該扔隻有一個標準,就是它是否讓你心生喜悅(spark joy)。
我覺得這個標準有問題。心生喜悅這件事,每個人門檻不同。一個壁櫥塞得轉不過身的人,門檻一定很低。家中每一樣物品,都是她/他在商店心生喜悅的直接後果。
可惜的是,當時心中燃起的喜悅的火花,十天半月就熄滅了。現在既然得到許可,正好可以把這件不再楚楚動人的物品扔進垃圾桶,去商店另覓新歡,再來一次怦然心動!
而且這對天生不性感的物品也不公平:剪刀牙刷很難讓人心生喜悅,難道它們應該統統扔掉嗎?
還是我們理科生實用主義的標準比較好:一樣東西該不該扔,端看它有沒有用。一件衣服三年都沒穿過,以後穿它的可能性實在太低,那麽果斷地決定:它不再有用。
理想的狀態是少少地擁有幾樣悉心挑選的質量精良的東西。因為數量不多,每一樣都可以細心照料,每一樣都好好珍惜,每一樣都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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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消費主義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美國,簡約主義雖然不乏追隨者,要進入主流還是很難。隻要黑色星期五的商場依然人潮洶湧,網絡星期一的銷量繼續創新高,就永遠有各種多餘的東西源源不斷流入尋常百姓家,擠滿他們的壁櫥,堵塞他們的過道。等麻理惠走進亂糟糟的家裏來妙手回春時,浪費業已造成,麻理惠忙前忙後,連亡羊補牢都算不上。
而且我敢打賭,她前腳才出門,屋主後腳就開車去商場了。壁櫥裏剛騰出來一些地方,不把它們填滿心裏就空空地難受。
當然這對麻理惠來說也不是什麽壞消息。如果不是拜長盛不衰的消費主義文化之賜,讓過度消費在美國成為讓人觸目驚心的流行病,日本的收拾女王怎麽會成為好萊塢的電視明星呢?
但近藤麻理惠的走紅總是一個正麵信號。有一種說法是,對生活刪繁就簡,砍掉外在的多餘的東西,有助於追求內心的豐盈。比如有人會舉紮克伯格的例子。他的衣櫥裏隻有牛仔褲、灰色T恤和帽衫三種衣服,因為他想讓生活簡單一些,把時間用在有用的地方。換句話說,簡約主義可以幫助你專注於最重要的事。
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想象力還是太豐富了一點。擁有的東西少,和生活的內容多,兩者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係。事情其實沒那麽複雜,簡單清爽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有價值的追求。留白的空間和充裕的時間帶來的精神上的自由和安寧,就是對簡約生活最好的回報。
——— 長按/掃描關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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