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矽穀找工作,最關心的無非兩件事情,一件是股票(股票期權或受限股票單位),另一件是工作和生活的平衡。股票的重要性不必多說:螞蟻一般的人群——販夫走卒也好,英雄好漢也好——從五湖四海湧至矽穀,導致矽穀的公路水泄不通,矽穀的房價居高不下,目的不外乎淘金,他們要淘的這個“金”,就是上市公司的股票。穀歌2004年上市時,股票價錢是85塊。14年後的今天,當時的一股變成兩股,股價變成1000塊,漲幅是20多倍。如果當時拿到一千股股票,過去十幾年裏又像葛朗台一般把這些股票緊緊攥在手裏,今天這些股票價值高達兩百萬。如果你拿到的股票不止一千股,這十幾年裏又每年有更多股票進賬,你的股票值多少錢,自己心裏清楚,反正我不想知道。
但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也不可小覷。俗話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公司既然有這麽多錢給你賺,就期待你無私的奉獻和付出。讓早上六點開會,就六點開會;讓加班到半夜三點,就加班到半夜三點;今天布置任務,明天早上要演示給總裁看,就連夜把項目趕出來;十月初要推出新產品,九月份周末的派對、電影、野外踏青最好趁早取消,隨時聽從老板召喚。很簡單,資本家不做賠本的買賣。
其實,矽穀的上班族大都是學霸出身,早已被精英教育訓練成溫順的資本主義的綿羊,工作起來都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股票拿在手裏,工資獎金月月年年發進口袋,不為人家賣命,首先自己過意不去。再說,股票的價值跟公司表現直接相關。萬一項目失敗,股價下跌,股票期權一文不值,不要說發財做千萬富翁,連棟像樣的房子都買不起,孩子的私立學校學費也湊不齊,等於白來一趟矽穀,這樣的人生不能不說很失敗。
但話又說回來,公司的命運受多種因素影響。如果高層做出錯誤決策,如果競爭對手在關鍵時刻贏了一局,如果市場尚未就緒時推出前衛產品,全公司的人累死累活,也是白幹。每次找工作時拿著幾家公司的聘書,我都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不知道應該花落誰家。與其說擔心選中的那家公司將來股票不值錢,更擔心婉拒的那幾家公司將來蒸蒸日上,成為下一個蘋果或臉書。若果真如此,則等於有眼無珠,買櫝還珠,入寶山卻空手而歸,隻怕餘生都會在悔恨中度過。有些朋友做出了正確選擇,四十歲就退了休,從此每天打高爾夫球;有些朋友沒有做出正確選擇,六十多歲還輾轉在年輕人當中,每天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捧著飯碗,生怕有人把它打破。說了這麽多,我的意思是,矽穀機會雖多,也不是人人能碰上的。雖然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得天獨厚,別具慧眼,還是得承認淘金有運氣的成分。既然是運氣這麽虛無縹緲的東西,就不能太拿它當真,所有的寶都押在上麵。對運氣,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欲擒故縱,猶抱琵琶,虛虛實實,欲說還休。偷偷地想想可以,但不可貪心,不可強求,不可說破。
這就看出“工作和生活的平衡”的好處了。如果說“股票”是詩和遠方,“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就是眼前的苟且。“股票”是萬裏晴空展翅飛翔的私人飛機,“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就是小小臥室裏溫暖柔軟的棉被。不要小看這個眼前的苟且。過日子就是要舒舒服服,從從容容,其他都是過眼煙雲。既然股票期權不可強求,淘金夢可遇而不可求,那些更腳踏實地的人,就把籌碼押在了更平和、更接地氣的 “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上。做著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不一定飛黃騰達,卻也衣食無憂,又有合理的工作時間,不必頭懸梁,錐刺股,當牛做馬,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也算是一種有尊嚴的理想生活。不管怎麽說,對身心健康肯定是有利的。人到最後,不還是比誰活得長嗎?喬布斯是億萬富翁,卻英年早逝;他最初的合作夥伴雖然沒賺到錢,卻還健康地活著。他們倆誰是人生贏家是不言而喻的。我敢保證,矽穀很多人感謝喬布斯,不是因為他做出蘋果手機來幫他們打發無聊時光,而是他以自己的人生,講了一個讓那些抱負不夠宏大、進取心不夠強烈的芸芸眾生得到莫大安慰的勵誌故事。
二
但這個“工作和生活的平衡”的說法,仔細想想其實有問題。生活是人在生存和發展過程中進行的各種活動,其中當然也包括工作。“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卻把工作和生活對立起來,像蹺蹺板的兩頭,遙遙相望,相互排斥,這頭一起,那頭就落。但我也懂得發明這個說法的人的良苦用心。這裏的生活,是把工作從生活中刨去後剩下的那一塊,通俗一點,即辛勤工作之外的吃喝玩樂。所謂“工作和生活平衡”,是說工作不能成為生活的全部,工作之餘還應該有閑暇不緊不慢地尋些別的快樂。
既然要做生活家,對“生活”的定義就不能含糊,否則難免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所以這件事還有必要多說兩句。有一種對“生活”的定義曾經讓我很煩惱。話說離開學校、工作穩定之後,我開始在網上寫文章,偶爾也得到幾點零星的掌聲。但我發現,在我常去的網站上,最受歡迎的還是那些講述自己或身邊人坎坷經曆的文章。這些文章當然寫得不錯,但很多人在稱讚這些文章時還會畫蛇添足地加一句:“到底是有生活!”
這種說法讓我沮喪。我在文革中出生,但稍微懂點事文革就結束了。我沒見識過反右,沒在三年饑荒中餓過肚子,也沒上過山下過鄉。我中學畢業後按部就班地上大學,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出國留學,在美國留學時有獎學金,全部時間在象牙塔中做學問,沒去餐館端過盤子刷過廁所。畢業後我到矽穀工作,一來就趕上高科技起飛,從此朝九晚五,忙忙碌碌,樂不思蜀。
我父母也不爭氣。他們雖然出生於剝削階級家庭,但文革開始時不過是剛出校門幾年,領幾十塊錢薪水的助教,還沒資格做反動學術權威。雖然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夾著尾巴,在運動中不敢亂說亂動,但他們本是老實本分、平淡無奇之人,躲在人群中倒也不會十分引人注目。到頭來,他們沒有什麽石破天驚、可歌可泣的故事給我來講,我的童年也得以安然度過。
但這些平平常常的日子,雖然不算觸目驚心,跌宕起伏,要說它們不是“生活”,我又有點不服氣。隻要我活著,每天吃飯睡覺上班上學運動讀書聊天,我就在生活著,即便想停也停不下來。年長的人生活比我多,這一點我自愧不如。但除了年齡無法改變外,我的一天也是24小時,一年也是365天,我的生活也排得滿滿的,憑什麽說我“沒有生活”呢?
而且,那些備受讀者吹捧的“生活”,都不是什麽好事情,全是吃苦和倒黴,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這樣的生活沒有也不可惜,送給我我都不要。
古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但除了少數幾個狂人,有誰會自告奮勇受苦挨餓呢?大多數人是不會有大任,也不想要大任的。當然生活中難免吃點苦頭,這時用古人這句話自我安慰一下也無妨,但這麽說應該可以代表大多數人的想法:與其吃苦頭,寧願做小人物。
所以,把“生活”等同於“苦難”是說不過去的。正如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苦難的生活”也隻是生活的一種,甚至是生活中最糟糕的一種。它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生活的精華。但“工作和生活的平衡”的說法雖然也經不起語言學家的推敲,如果不鑽牛角尖,它的意思是明確的,傳達的信息也得到了普遍認可。所以,在我的字典裏,生活確實就是“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暗含的意思,即跟工作相對的那個更廣義的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它的內容可輕可重,可莊可諧,因為總跟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工作比肩而立,形成對比,應該還是以輕鬆愉快的小事為主,換句話說,就是那些和工作、掙錢、追名逐利無關的消遣和享受。
三
雖然如此定義的生活聽起來很不錯,世界上恐怕沒有人不喜歡這個“生活”,但還是有人比其他人更懂生活,更知道怎麽生活,這就是我一直誠惶誠恐地將其作為偶像的“生活家”。
哲學家羅素在《征服幸福》(Conquest for Happiness)一書中,談及幸福人生的種種秘訣,其中“論熱情 ”(Zest)一章,我以為抓住了生活家最主要的特點。羅素說,“一個人感興趣的事情越多,他就有越多快樂的機會,被命運擺布的可能性就越小,因為即使失去一件事情,他還有另一件。人生短暫,一個人不可能對每一件事都感興趣,但最好有足夠的興趣把日子填滿。”羅素又說,“想象一下在鄉間散步時可以注意到的各種不同的事情。一個人可能對鳥感興趣,另一個對植被感興趣,一個人喜歡地質,另一個則喜歡農業。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都可以有趣,如果你對它感興趣的話。在其他一切相同的條件下,一個對其中任何一件事情感興趣的人會比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的人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
世界包羅萬象,浩瀚無比。一個人精力再充沛,閱曆再豐富,也隻能經曆大千世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隻要你有熱情和好奇心,世界上總有新鮮事等著你去經曆和發現。而一個對很多事情感興趣的人,一定比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的人生活得更加有滋有味。很多美國人酷愛看球。他們望眼欲穿地等待賽季開始,一擲千金地購買球賽的入場券,全家老小都身著印有自己球隊名字的衣服,坐在電視機前看球時如醉如癡,球賽結束還意猶未盡。我雖然對他們的心情不完全了解,但我羨慕他們,我知道他們看球時很快樂。如果我也花些時間研究各種球賽,了解它們的精妙,發現它們的魅力,那麽我看球也可以看得更加趣味橫生。如果我成功地變成一個看球家,那麽我朝生活家的目標又逼近了一步。
但熱情不是生活家的唯一特點。要做生活家,當然也要講點品位。世界上的一切並不是平等的。人既不是生來平等,其他所有東西也不平等,生活家最關心的吃的,喝的,玩的,樂的,也都可以分出高下。就拿我比較拿手的閱讀來說吧。世界上的文字浩如煙海,尤其是今天,自媒體、社交媒體如雨後春筍,專業的,非專業的,英文的,中文的,紙上的,網上的,每天出爐的讀物鋪天蓋地,我們的時間卻少得可憐,可以閱讀的東西隻是世界上產生的讀物的滄海一粟。在這種情況下,選擇一篇文章或一本書來閱讀,對這篇文章和這本書是莫大的榮耀。
當你意識到這種巨大的自由,意識到自己擁有的選擇的權利,對於讀什麽實在應該費點心思。都知道飲食對我們的身體狀況有直接影響,既可以病從口入,也可以吃出健康。垃圾食物讓人得糖尿病和心髒病,健康食品則讓人長命百歲,精力充沛,身強體壯。閱讀作為精神食糧也是如此,也直接影響人的心智、眼光、見識。有些讀物讓人淺薄、偏執,有些卻撥開迷霧,安撫焦躁不安的靈魂,讓人清醒、理性、明智。所以,從浩如煙海的讀物中選擇什麽來讀,至關重要。
但我又不願意太強調品位這種東西,因為我發現這很容易落入另一個陷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強製的共產主義教育和幼年一貧如洗的生活物極必反的緣故,很多中國人有超強的貴族情結。什麽東西跟貴族沾了邊,必定趨之若鶩,魂牽夢繞;如果因為背名牌包包、穿名牌鞋、吃米其林餐館、孩子上名牌大學而拉近了跟想象中的貴族的距離,我們的精神就會從房屋貸款、朝九晚五、柴米油鹽的羈絆中掙脫出來,在空中飄飄欲仙地飛翔一陣。
矽穀既是遍地黃金之地,家底殷實的人也多。送孩子學些貴族運動,發展打球、滑雪、賽艇、潛水等昂貴的愛好,體驗異國風情,品酒,買豪車,去米其林餐館吃飯,都是常見也是應該的。但品位雖然可以有,很難適可而止,尤其是物質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鑽牛角尖,走火入魔,最後變成跟平和自由、隨意灑脫的矽穀氣氛相左的勢利和貴族崇拜。
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個度的問題,都關乎把握分寸,尋找平衡。品位也是如此。怎樣才能恰到好處,確實不容易。我推薦“社交媒體甄別法”:一樣貴得離譜的奢侈品,上萬元的包也好,17道菜的米其林大餐也好,頂尖名牌大學也好,如果世界上沒有社交媒體,不管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都不能告訴朋友,都隻能關起門來悄悄享受,你要嗎?如果喜歡一樣昂貴的東西,是因為它的精美,是因為想拓展自己的生活經曆,那麽即使心裏做著陳腐的貴族夢,也算鑒賞水平高,對生活有熱情,還是一個合格的矽穀生活家;如果添置一樣東西,多半是為了在社交媒體上炫耀,跟朋友聊天時假裝不經意地提一句,吸引旁人羨慕嫉妒的眼光,就粗鄙了,庸俗了,葡萄酒變酸,奶酪長了黴,哈姆林的風笛失去了魔力。
這也是為什麽我極少使用社交媒體,如此才能避開外界的噪音,傾聽內心的聲音,發現自己心底的秘密。
四
少年都有成名成家的夢想。有些人後來實現了少年的夢想,有些人沒有。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可以繼續做“生活家”的夢。
生活家就是熱愛又懂得生活的人。生活家不是要和其他“家”叫板,當生活家和當其他專家並不衝突,你完全可以既是銀行家、科學家又是生活家。當然在某些追求上過於投入,可能會妨礙你成為生活家,或推遲你成為生活家的時間,但兩者本質上並非勢不兩立。
但生活家確實有一些其他專家不具備的獨特優點。一般專家隻關心世界窄窄的一隅,甚至是其中最枯燥無味的一隅(當然專家自己最好覺得這個領域有趣)。要成為專家都要幹大事,要花費十年、數十年的時間,來磨製一柄寒光凜凜的利劍。比方說,沒有突破性的科學成果,諾貝爾獎是絕對拿不著的;要誇口是矽穀企業家,總要親手創建過幾家上市公司;如果想當作家,即使是最差的那一等,也至少要有幾本書問世。但生活中到處是樂趣,到處是誘惑,如果玩心太重,樣樣都想試一試,樣樣都不想放棄,那麽還是做生活家比較合適。
而且,想做生活家,永遠不會太晚。任何人,在人生任何時候,都可以下決心成為生活家,而且這個夢想都有可能實現。其他有些家,要從小立誌,才有一星半點實現理想的可能。比如要當芭蕾舞家,沒有從小開始練的童子功,三十幾歲忽發奇想是不現實的;要當科學家,也要寒窗苦讀,一步一個腳印,按部就班,拿了博士學位才剛剛上路。生活家因為學校不開這門課,隻能自學成才,既沒有學位可拿,也沒有一定的時間表。即使少小不努力,老大也不一定徒傷悲。年輕時對生活一竅不通,哪天幡然醒悟,浪子回頭,發奮圖強,急起直追,也可以修成正果,功成名就。
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成五個層次,從低到高分別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馬斯洛其實說得很清楚,那個金字塔也一目了然,生理需要是寬寬的階梯,自我實現的需要則是細細的尖角。但現代人看到自我實現的需要高高在上地坐在金字塔的頂端,就以為這一需要比其他需要更重要,更高級,全部心力投進去,卻忘記了更寬厚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生活家和其他家的差別,就在於他追求的不是金字塔頂那小小的一塊,而是既包括塔尖、也包括塔底的整座金字塔。現代社會一窩蜂攀登金字塔高峰,頭重腳輕,失了平衡;生活家改變不了社會,但至少努力讓自己穩穩地站在堅實的地麵。
現代人看重高層次的需要,忽略低層次的需要,是付出了代價的。比如大家都追求事業成功,卻常常忽視吃頓好飯、睡個好覺。但研究表明,對權力和地位特別看重的人,得憂鬱症和焦慮症的風險更高。研究也表明,自戀狂通常也更著迷於獲得權力,雖然到底是前者導致了後者,還是後者導致了前者,科學家們也還不明確。
另一方麵,科學研究表明,健康飲食有利於精神健康;而美味可口的食品讓人精神愉悅,這一點不用科學家研究我們也相信。睡眠和精神健康的關係就更密切了。以前專家認為失眠和其他睡眠問題是一些精神疾病的征兆。但近年很多研究都表明,睡眠問題反過來也會提高罹患精神疾病的可能性,甚至導致精神疾病。但和吃飯睡覺比起來,還是運動對精神健康的貢獻最直接:運動讓我們分泌內啡肽,多巴胺,頃刻間就能提高幸福指數。
這些所謂低層次的生理上的需要,其實更本能,更接近真實的自我。它們讓人穩定,平和,讓身體順利運行,讓腦子裏的激素正常分泌。神經過敏、弱不禁風、憂鬱症、焦慮症、自戀型人格障礙等在現代社會如此流行,就是我們忽略自己的本能、隻關注那些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需要之過。
但生活家不等於馬拉鬆選手,生活家也不是吃貨。生活的內容很豐富,到處都有簡單平凡的快樂:一束溫暖的陽光,一朵慢慢張開花瓣的扶桑,一粒甜美多汁的草莓,一杯香濃的咖啡,在樹林中行走,清涼的海風從頭發裏吹過。還有那些更抽象、更細膩、需要費點心力才能享受的東西:讀書,看電影,欣賞藝術,與朋友聊天,跟孩子一起成長,看歲月一點一點流過。
五
在矽穀做一個生活家不算難。這裏有四季如春的氣候,又擁有千姿百態的自然風光。風景如畫的太平洋海岸線,內華達山脈巍峨壯麗的紅木森林,藍寶石般的太浩湖以及周邊的眾多滑雪場,清奇秀美的優山美地國家公園,離矽穀都隻有一箭之遙。早上從家中出門,午飯時分就可以趕到。
因為世界各地的人都在矽穀安家落戶,矽穀是一個多元文化五彩繽紛的地方。矽穀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各種文字的招牌,矽穀學校的花名冊上經常看到不知道怎麽念的外國名字。第一代移民在矽穀如魚得水,雖然講著外國口音的英語,也像在自己家中一樣隨意。移民的到來讓矽穀變成了匯聚世界各地烹飪的天堂,印度,日本,牙買加,埃塞俄比亞,一出門就可以享受四方美食,為實現生活家的理想進一步提供了便利。
當然有人抱怨矽穀是文化沙漠。矽穀本是沙漠裏的一片果園,也就這幾十年才拔地而起,加上居民大都是對數字和程序之外的東西既無興趣、又無才能的工程師,陽光又每天明晃晃地照著,絕無多愁善感、陰雨連綿的浪漫柔美,跟紐約、芝加哥這些有細膩精美的人文氣息和深厚的曆史積澱的大都會相比,矽穀確實是初來乍到,根基尚淺,帶著一點樹矮牆新畫不古的令人汗顏的簡陋。
但如果你要求不太高的話,矽穀的文化生活也差強人意。矽穀中心坐落著世界著名的斯坦福大學,校園裏名流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傳播最先進的理念和知識;雖然矽穀和舊金山的所有藝術博物館加起來還不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一半,如果有半天閑暇,要找個不錯的博物館把它消磨掉也並不算特別費力;至於看電影、讀書、上網這些現代人喜歡的消遣,因為我們發明了Internet、Netflix和YouTube的緣故,在矽穀和在別處一樣便利。
如果把文化的範圍再稍加拓展,矽穀竟有比紐約優越之處。離矽穀不遠是馳名世界的納帕酒鄉,靜謐優雅,是品味精致溫良的酒文化的好地方。朝另一個方向開車一小時是依海而建的卡麥爾小鎮,典雅的小街上一間一間的飯店、咖啡館和畫廊像珍珠項鏈般連成一串。周末到卡麥爾一遊,一些平時無暇關注的細膩感覺抬起頭來,藝術的精靈悄悄混進飄蕩在街頭的海邊霧氣中,被行人一口一口地吸了進去。
當然還有那些高科技公司——科技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帶外地朋友在矽穀兜風,到處是讓人崇拜和景仰的如雷貫耳的名字商標;餐桌上,一幫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朋友,仿佛可以把新技術、新產品的信息切成片,剁成塊,加一把紅辣椒,在大火上一炒,像夫妻肺片、麻辣腰花一樣風卷殘雲、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周末爬山,與三五成群的健行者擦肩而過,也不小心被灌了一耳朵網絡,雲,人工智能,區塊鏈。矽穀之所以成為矽穀,是因為熱火朝天的技術爆炸和創業激情。無數對人類生活有深遠影響的概念和產品在這裏誕生,讓矽穀成為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心目中的聖地。
而所有這一切,都懶懶散散地,漫不經心地,在加州明亮的陽光下鋪展開來,連同曬得金黃的草地,山坡上虯結的橡樹,明淨蔚藍的天空,透明而幹燥的空氣。這是一個享受生活的天堂,就是在這裏,我放任自己做著生活家的夢。我在這裏養育女兒長大,看著她變成一個足球運動員和蝌蚪養殖家;我思考上班到底是為什麽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體驗點評企業文化,見識各種矽穀人物;我讀書,看電影,對它們指手畫腳,評頭品足,以此消磨似水流年;我和閨蜜們找一間咖啡館天南地北地閑聊,在經曆第二性的煩惱的同時夢想著成為女兒崇拜的媽媽;有時我離開矽穀,到世界各地旅行,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在布達佩斯朝聖,在秘魯遠足,在那不勒斯明亮的晚星下凝視波光閃耀的桑塔露齊亞……
但正因為矽穀這個地方如此得天獨厚,可以提供的物質上、精神上的享受如此豐盛,我猜想通過個人努力,向生活索取更多更好的回報,並不是成為矽穀生活家的必經之途。更值得做的是節製,舍得放棄,懂得適可而止,滿足於生活的簡單和平淡。對我們這些即使在享受生活上也崇尚奮鬥和進取的人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必須經過痛苦的修煉,而這種修煉可能就是生活家的試金石吧?一般人難免被世俗左右,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唯有注重內心的感受,個人的成長,把自由、真實、簡單的生活作為追求,才可能風輕雲淡、閑庭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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