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是去年加入我們部門的新員工,但認識她已經好幾年了。幾年前的夏天,她在我們部門做過實習生。公司裏的實習生一般都不錯,工作認真,彬彬有禮,但難免羞澀靦腆,畫地為牢地把自己局限在其他實習生及幾個有工作關係的同事的小圈子裏。安娜卻遇到每個人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熱情地打招呼,顯然非常喜歡這份工作,而且對每一個人都既好奇,又友善。
實習結束,安娜回歐洲念書。但公司決定繼續雇用她,讓她一邊念書,一邊半時為我們工作。我工作上不跟她打交道,又見不到她本人,並不會想到她。隻是偶爾聽人說起,才記起她還在我們部門工作。
去年年初,部門換了新的高級副總裁。新的高級副總裁帶了幾個自己人過來,替換前任的手下,又在去歐洲出差時和安娜見了一麵。估計高級副總裁很喜歡安娜,他決定安娜夏天一畢業就正式雇用她,讓她搬到美國來,直接匯報給高級副總裁,輔助他管理我們部門的運作。
按照公司的傳統,每個新員工都要有個老員工做她的“朋友”。安娜對我們公司並不陌生,但當正式員工還是頭一回,也需要“朋友”。高級副總裁讓我做她的“朋友”。安娜來美國上班的第一天,我約她一起吃了午飯。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跟安娜接觸。我這才知道,雖然安娜在德國念書,德語講得嘰裏呱啦,卻不是德國人,而是羅馬尼亞人。她在羅馬尼亞出生長大,上大學才去德國。因為德國的學費和生活費相對羅馬尼亞的收入很貴,她上學期間一直打工掙錢,有時還打幾份工。難怪其他實習生過完夏天就回學校念書,她卻半工半讀,繼續保留實習的工作。
這也是為什麽,德國同學畢業後都不急著上班,先在外麵野一陣子,美其名曰做義工,旅遊,其實不過是螳螂伸出細得可憐的手臂,試圖擋住呼嘯而來的成年的列車,安娜卻對以全時工作為標誌的成年人的生活毫無懼色。 “上學時,我要念書,要打工,好幾件事情要操心。現在我不用念書,也不用打幾分工,隻要將一份工作做好就行,這樣的生活還不容易!”
知道了安娜是羅馬尼亞人,我仔細打量她,發現她確實像東歐女孩:栗色卷發,高大健碩,鼻子有點尖,牙齒不太整齊,一看就知道她小時候不是生活在一個牙醫遍地的社會。她跟我印象中一樣,愛笑,話多,活潑大方。坐在餐廳,每過幾分鍾,她就會抬起臉,笑容一閃,揮手跟熟人打招呼,“嗨!”“對呀,我搬過來了。”“好,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吃午飯。”簡直就是一隻社交花蝴蝶。說起來我在這間公司時間也不短,認識的人不知道有沒有她的一半。
這一次安娜加入我們公司,工作跟我有些交集。來往多了,我發現她不光性格好,人也實在。安娜的位置比較特別。她雖然資曆淺,年紀輕,做的卻是管理性質的工作。聽謠言說,她是作為頂尖人才培養的,走的是“快車道”,看起來像這麽回事。其他人到了這種位置多半已人到中年,不少人都老謀深算,喜歡玩點政治手腕,個別人更是在其位不謀其政,成天琢磨如何打太極拳,推諉責任,即使是實幹家也懂得保護自己,該推的工作就推,該拿的功勞則毫不客氣地拿下。安娜卻還是年輕實習生的風格,說一不二,單純直率,該做什麽事情絕不偷懶,早上要開多少會,起多早,都毫無怨言,加上她一如既往的熱情陽光的個性,像林子裏吹過一陣清風,難怪人人都說她的好處。
因為處理的事多,接觸的人多,參加的會多,安娜進步神速,在會上發表的意見也越來越有分量。可能學生時代起就有各種打工經曆,又可能天賦和個性就是如此,她跟人打交道很有分寸。不管跟什麽人開會,都不擔心她突然冒出不合適的言論,無端得罪人,製造衝突和緊張氣氛,比很多中年資深的工程師、架構師還老道。剛開始時,大家把她包括在某些討論中,多少是看高級副總裁的麵子,慢慢地,她真的成了可以對某些問題出謀劃策的人物。
我還是經常跟她一起吃午飯。安娜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我把女兒的事情講給她聽,問她的看法,比如怎麽開始一份新工作,離開學校、走上社會的感受等;但她來自羅馬尼亞,我來自中國,她離開羅馬尼亞去德國念書,我離開中國來美國念書,最後我們在矽穀碰頭,這又讓我有一種錯覺,有時候恍惚以為我們是同輩。
比如她說她的祖母很會織毛衣。上高中時,祖母很想教她自己的獨門絕技,她沒有時間和興趣。後來她離開羅馬尼亞,就再沒時間跟祖母學編織。現在她很希望學到祖母織毛衣的本領,因為祖母不會永遠等著她。可即使回羅馬尼亞度假,即使找到時間,祖母也教不了她,因為祖母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手指也不靈活了,想起來是個遺憾。我告訴她,我們小時候穿的毛衣,也是媽媽、外婆織的,媽媽們還經常交流織毛衣的手藝和方法,這是她們生活中一大樂趣。我自己也喜歡織毛衣,學會了一些粗淺的織法,還為自己織過幾件呢。這是我們成長歲月的共同特點:物質匱乏,生活簡樸,卻有家人和朋友環繞。住房條件擁擠狹窄,社交生活卻豐富多彩,我們都覺得自己的童年很快樂。
但我們的背景畢竟有些微差別,也不能保證件件事情都有默契。有一天說起自己烹調雖然好處多多,對上班族卻是一種奢侈,我告訴她,我們小時候從不外出吃飯,一日三餐都是自家做。因為家裏沒冰箱,每天都得去市場買菜。不但晚餐如此,中餐也是如此。每天中午,我們都從辦公室、學校回到家中,父母買菜、洗菜、切菜、炒菜,全家吃完,然後睡午覺。聽說我們從不外出吃飯,她還使勁點頭,說她小時候也是如此,但聽到睡午覺時,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試試探探地問了一句:“大人也睡?”
幾年前安娜還是實習生的時候,有一天下班時,她和一名印度實習生一起離開了公司。好友凱莉當時就神秘地問我:你覺不覺得他們在約會?我告訴凱莉我沒看出什麽異樣。都知道安娜朋友如雲,她跟誰一起下班我都不奇怪。去年聖誕安娜回羅馬尼亞度假,回來上班的第一天,一進辦公室,一群年輕人就一擁而上,圍著安娜問長問短,又好像她是教皇一般把她的手傳來傳去地觀摩,我就猜到假期裏發生了大事情。那天正好跟安娜一起吃午飯,一坐下,沒等我發問,她就告訴我她訂婚的消息,又給我看訂婚派對的照片,未婚夫果真就是當時一起實習的印度同事!
我很為安娜高興。看來不僅在工作上,在個人生活上她走的也是“快車道”。如今“富養”女孩的說法很流行。生活溫飽後難免有更高層次的追求,男女平等的觀念又暫時沒有深入骨髓。做父母的雖然嘴裏不承認,心裏還是把釣金龜婿當成了女孩追求幸福生活的最佳途徑。其實現在power couple遠比trophy wife時髦,“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雖然不是絕對真理,至少比所謂“富養”離真相近了幾倍。安娜比同齡人更成熟,更努力,生活也豐富而精彩,當然她熱情陽光、招人喜歡的個性,也是一筆寶貴財富。我知道在她的未來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也許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像其他人一樣心機重重,像一潭黑水一樣深不見底。但即使如此,我也慶幸自己現在有這個陽光明媚,像小溪一樣清澈的小朋友。我和她吃午飯,談工作,一邊看她的人生故事在眼前展開,我的生活也增加了一些不同的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