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新片《敦刻爾克》上演後,得到專家和觀眾的一致好評,我對這部電影卻不太滿意。除了內容單薄、沒有表現出敦刻爾克大撤退這個曆史事件的格局和氣勢外,我對他將三條時間進度各不相同的線索編織在一起的敘事手法也有點小小的意見。《敦刻爾克》中有三個故事,一個士兵試圖上船逃生卻屢遭挫敗的一周,一個英國家庭開著自家小船渡過海峽來援救士兵的一天,和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狙擊德國轟炸機的一小時。幾條線索穿插,在電影中司空見慣,但三條線索的時間軸不同,內容也不明顯相交,卻比較罕見。諾蘭也知道這種做法前衛,觀眾不一定明白,還放下身段,在片頭打出字幕來加以說明。即便如此,還是不能保證觀眾準確理解導演意圖。如果有些觀眾感覺時空混亂,一頭霧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這是諾蘭一貫的風格。他的電影以前看過幾部,每一部都構思奇巧,講故事的手法別出心裁。要欣賞他的電影,要有學習和探索的心境,要有對猜謎遊戲的強烈好奇心,還要頭腦高度靈活,具備出類拔萃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上一次看諾蘭的電影是《星際旅行》(Interstellar)。這部電影在諾蘭的電影中算好懂的,除非你走火入魔,偏要刨根究底地問清楚蟲洞到底是什麽、是否真的存在。尋找地球之外的家園,穿越時空,在黑洞附近的太空遨遊,旅行歸來和女兒重逢時,女兒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電影中有發生在地球和太空兩條線索,兩條線索中時間以不同的速度流逝,這樣的故事有它的迷人之處,但讀過幾本科幻小說的人都不會覺得太新鮮。對諾蘭來說,拍這部電影隻是略施雕蟲小技。
《盜夢空間》(Inception)的故事就複雜多了。故事的主角柯布有潛入他人夢境的本領。他可以在共享的夢境中偷取機密,也可以在夢境中把一個想法悄悄植入他人頭腦中,就像在土壤中播下一顆種子,假以時日,種子自己就會生根,發芽,長大。
但因為導演是諾蘭,柯布是不可能輕輕鬆鬆做個白日夢,溜進去給行動對象洗腦,再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悄悄溜出來,然後完事大吉的。柯布和他的團隊設計了一個包括三層夢境的行動計劃。進入第一層夢境後,行動組的成員又製造一個新的夢境,在第二層夢境中再做一個夢,進入第三層夢境。隻是在第三層夢境中,柯布才把那個至關重要的想法,通過行動對象的父親之口交托給行動對象。
既然有一層深過一層的夢境,就要有從夢境中醒來的方法,這就是夢境中的死亡。但夢境太多,有時候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別,如果在現實中誤用這個“驚夢”的方法,後果當然很嚴重。夢境雖然由柯布的團隊構建,其中發生的事情卻並不完全由他們控製,意外時有發生。這時主人公們不僅麵臨一般意外可能導致的種種後果,還會在不同層次的夢境間穿行,甚至跌入難以逃脫的冷宮。一般的動作驚悚片,最多是爆炸,飆車,拳打腳踢,子彈亂飛,頭破血流,《盜夢空間》的奇特構思讓故事更加複雜,意外也更加頻繁,觀眾的想象力不斷被挑戰,電影的刺激性又增加了一個維度。
但還有比《盜夢空間》更複雜的,這就是諾蘭2001年拍的《記憶碎片》(Memento)。《記憶碎片》是一部關於記憶和失憶的電影。謝爾比的妻子被歹徒強奸,謝爾比自己也被歹徒打傷頭部而失憶。患糖尿病的妻子想試探他的失憶症是不是真的,要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注射胰島素,結果死於胰島素使用過量。
因為殺害妻子的罪惡感,謝爾比利用失憶症來欺騙自己,告訴自己也告訴旁人,歹徒強奸妻子時也將她殺害。找到歹徒,為妻子報仇,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義。當他找到所謂凶手並將其繩之以法,轉眼又會忘記這件事情,於是又開始新一輪追殺。觀眾可以想象,他已經在這個幌子下殺了很多人,還會一直這樣殺下去。
但這些都是隱隱約約地從故事情節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電影本身講述的是一個相對簡單的故事。警察Teddy知道謝爾比有失憶的毛病和為妻子複仇的情結,想利用他除掉自己的仇人。於是他告訴謝爾比毒販Jimmy是殺死謝爾比妻子的“凶手”,引導謝爾比殺死了Jimmy。但在這個過程中謝爾比對Teddy也產生了懷疑,最終也將Teddy殺害。
諾蘭講這個故事的方法非常獨特。電影中有黑白和彩色兩條交織在一起的係列,黑白係列按時間順序發展,開始於謝爾比講述妻子被殺的故事,發誓要自己調查解決這個案件,為妻子複仇,結束於他殺死Jimmy;彩色係列則采用反時間順序,開始於Teddy的屍體,結束於謝爾比殺死Jimmy後轉而懷疑Teddy。在彩色係列的最後一幕中,謝爾比把Jimmy屍體的照片燒掉,故意不留下自己已經為妻子“複仇”的痕跡,把Teddy的車牌號記下來,在他的照片上寫下“此人不可信任”,然後開著Jimmy的車離開現場,正好和黑白係列的最後一幕接上。
《記憶碎片》最與眾不同也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當然是那個反時間順序講述的彩色係列。因為謝爾比的記憶隻能存在幾分鍾,他把自己的記憶用照片和小紙條記載下來,貼在房間的牆上。電影中跳躍的一個一個彩色片段,仿佛是主人公腦中破碎的記憶一一閃過。
失憶者的記憶本就不可靠,加上人為的欺騙,電影中的情節真真假假混雜在一起,給人一種隨時可能塌陷的危樓的不穩定感。一個失憶的人,要憑借記憶的碎片來破解子虛烏有的謀殺案,那種混沌的感覺,更甚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中跌跌撞撞地行走。諾蘭通過獨特的講故事的方式,居然讓觀眾對謝爾比的感覺有了一點體會。
除上麵這幾部電影外,諾蘭還有十餘部其他作品,但這幾部電影已經清楚地展示了他的特點。簡言之,諾蘭雖是藝術家,骨子裏卻是個nerd。他的有些電影要借助幾何圖形才能解釋清楚;他的電影容易獲得數學家和工程師的青睞;空間想象力弱的人,要看懂他的電影是不小的挑戰。
(《記憶碎片》的劇情解釋)
即使是精通幾何的觀眾,因為走進電影院前並不明白諾蘭今天又要玩什麽花樣,坐在電影院裏,聽那些隱晦的對話,看那些跳躍的情節,也不容易當場把故事參透。運氣好的到電影結束時明白了七、八分,運氣差的看完電影後還要仔細想想,和旁人切磋一番,再到網上查查網友評論,才能完全把電影的內容消化。
因為這個原因,諾蘭的有些電影可以歸入所謂cult movie之列:粉絲人數不一定多,卻個個是死忠的鐵杆。他們利用網絡聚集在一起,興味盎然地討論電影中的細節,像科學家討論世界級難題,又像武林高手濟濟一堂,華山論劍。
《敦刻爾克》可能還不夠cult movie的級別,《記憶碎片》卻是當之無愧的。諾蘭幸運或者說高明的地方,在於他的電影也得到了主流的認可。影評家們常常為他傾倒,電影的票房收入也沒有讓人失望。
我也是nerd,對諾蘭的電影也是感興趣的,但他的電影絕不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類。我知道芭蕾舞演員優雅的舞姿背後是多年的血淚和汗水,但我欣賞的還是看似毫不費力的輕盈和完美,諾蘭的電影卻一看就用力過猛。最好的電影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像上帝的手筆;諾蘭的電影則像一架機器,設計完美,嚴絲密縫,運轉精密,處處打上了諾蘭這個凡人的印記。
說起cult movie,想起了今年早些時候看的《穆赫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穆赫蘭大道》是林奇(David Lynch)的作品。跟諾蘭一樣。林奇也是有獨特藝術追求的奇才,《穆赫蘭大道》就是一個成功的嚐試。這部電影也是關於失憶,其中不僅時空錯亂,連人物都在變形流轉。看完後每個人都在猜測這部電影到底是什麽意思,故事怎樣解釋才能說通,而林奇卻保持沉默,任你們胡思亂想,故意不給你答案。
但《穆赫蘭大道》有一種神秘的氣氛牢牢抓住了我,這是諾蘭的電影從來沒做到過的。諾蘭的電影是冷冰冰的,它們讓我坐在電影院中,作為一個局外人欣賞他搭建起來的機器的精妙;《穆赫蘭大道》卻有血有肉,讓我掉進了濃烈的激情和懸疑旋成的黑洞。看電影是一種互動,需要緣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除了電影本身之外,自己的閱曆、性情和心境,都要切合電影的內容和氣質。看諾蘭的電影,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林奇的《穆赫蘭大道》卻給了我近乎完美的觀賞電影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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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看到了你寫的關於夏村事件的文章,寫得很好,理性平和,又抓住了事情的本質。我一般不參加文學城的討論,所以也沒有留言,特地在這裏為你點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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