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當上空巢父母,我們養成了星期六早上出門吃飯的習慣。我們家早餐向來簡單:我愛睡懶覺,早上廚房裏難得見到我的身影,女兒很小就會用牛奶衝麥片吃;我自己的早餐更是潦草,常常是一根香蕉,一杯牛奶,就急急忙忙出門上了路。但如今星期六時間比較充裕,在早餐上略略揮霍一下也無妨;灰頭土臉地忙了一周,也該用頓像樣的早餐犒勞自己一下。
像樣的早餐當然可以自己做,而且說實話也不麻煩。煮兩個雞蛋,切幾片奶酪,洗幾顆水果,再喝一杯速溶咖啡,空口吃幾片意大利鹹肉,也算一頓豐盛的早餐了。除了那杯速溶咖啡上不得台麵,其他東西都算高大上。我還愛做牛油果貝果(bagel):貝果對半切開在烤麵包機裏烤成金黃,鋪上一層切成薄片的熟透的牛油果。一口咬下去,貝果焦脆溫熱的麥香和牛油果涼爽鮮美的潤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交相輝映,渾然天成,就連我這個一進廚房就誠惶誠恐的人,都免不了翹一翹尾巴,為自己精湛的手藝感到驕傲。
(牛油果貝果)
但自己做早餐畢竟還是辛苦了一點。貝果要新鮮出爐才好吃,想吃牛油果貝果,清早先要跑一趟麵包房。做早餐本身不算麻煩,但吃完後灶台上鍋碗瓢盆砧板菜刀也是滿目蒼夷,收拾起來是不小的工作量。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家裏沒有真正的咖啡。我有在廚房實行極簡主義的怪癖,從沒買過咖啡機。這一原則天衣無縫地吻合我的天性,使用起來駕輕就熟,得心應手,直到某個想喝一杯真正的咖啡的星期六的早上。
那就到外麵去吃好了。信步走進一家早餐店,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侍者馬上斟上香氣四溢的咖啡,過一會兒又端來熱氣騰騰的煎餅和雞蛋。我們一邊吃喝,一邊閑閑地聊天:總統又發推特了,政客又爆醜聞了,同事又勾心鬥角了,女兒又失聯兩周了;還有剛開始讀的那本書,新上演的電影,夜間脫口秀主持人講的精彩笑話。吃完飯,留下飯錢、小費和滿桌子杯盤狼藉,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出店門,去看電影、會朋友、逛街、爬山。周末像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在眼前展開,我們酒足飯飽,神清氣爽,心滿意足,生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從容舒暢。
(典型的美式早餐)
但好日子過多了,慢慢也遇到了問題,那就是我們對早餐的質量,漸漸產生了不滿。大部分早餐店的菜單都大同小異,穀類一般有煎餅、華夫餅、烤麵包、貝果、炸土豆餅、燕麥片等,肉類有火腿、鹹肉、香腸等,當然還少不了各式雞蛋。都是好東西,但它們的做法,都很有改進的餘地。比方說煎餅(pancake)吧。以前覺得煎餅還是不錯的,是穀類早餐裏是比較討人喜歡的一種。有一次和德國同事莎賓娜和她丈夫漢斯一起吃午飯,不知怎麽談起了煎餅。兩人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情,漢斯還戲劇性地拉長聲音說,“Those——spongy American pancakes!” 我當時還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而憤憤不平,但現在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有些早餐店賣一種瑞典煎餅,薄薄一層,不像美國煎餅被蘇打粉釋放的氣體撐得鼓起來,確實比較好吃,每次我都會點一份。吃慣了瑞典煎餅後,有幾次吃美國煎餅,也不知道是胃口變了還是運氣不好,都不喜歡那種口感。而且這些煎餅常常放了太多蘇打,有股重重的堿味兒。
(喜歡瑞典煎餅,可惜大部分飯店不賣)
雞蛋也做得不好。在我們中國,炒雞蛋是烹調101,是從沒進過廚房的毛頭小夥子都敢在女朋友麵前露一手的入門菜式。隻要沒炒糊,炒雞蛋不可能失敗。再加點西紅柿、韭菜、香椿,甚至是一道上得了台麵的雅致小菜。早餐店的美式雞蛋有些不同。單麵或雙麵的嫩煎荷包蛋也就罷了,都是非暴力不幹預烹調的結果,原色原味,渾然天成,比白水煮雞蛋高明不了多少,但炒蛋和煎蛋卷本可以出彩的,卻不知道什麽緣故,味道總有那麽一點不對。有些店裏的煎雞蛋像是把雞蛋打散後放在微波爐裏烤出來的,結結實實,憨頭憨腦,自有它的拙樸可愛,但要把人的胃口勾起來,就還欠了點古怪精靈的火候。我自己煎雞蛋用一點橄欖油和鹽,把蛋液在鍋裏盡量攤開,不時翻炒,煎出來的雞蛋層次多,味道正,口感也鬆軟。這樣炒雞蛋按理說很簡單,在店裏卻難得見到。
(單麵嫩煎荷包蛋,非暴力不幹預烹調的結果)
還有一個問題是早餐的分量。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這麽說有些汗顏,但事實就是,美式早餐的分量實在大得不像話。雞蛋最少兩個,煎餅厚厚一疊,有一家飯店還硬逼你再挑一樣他們的特色甜點,怪不得肥胖在美國成了流行病。我倒不擔心發胖,但因為不願浪費糧食,有時不免多吃了兩口,結果一整個周末腸胃都處於超負荷狀態。當然也可以少點幾樣東西,但如果不滿足於吃一片烤麵包或喝一碗燕麥粥,而是希望早餐種類比較豐富的話,稍不小心,桌上就堆滿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瓶瓶罐罐,盤盤盞盞,吃不了兜著走,後果很嚴重。
美國的早餐店似乎私下約好了要讓美國人民一起胖起來,菜單設計都遵循同一個原則:吃得越多越合算。曾經看過一則笑話。一位老太太去餐館吃飯,看到套餐隻要三塊錢,決定點一份來吃,又覺得分量太大,問侍者可不可以不要其中的雞蛋。侍者回答說,不要雞蛋,就不算套餐。其他幾樣東西分別點,價錢就變成了四塊。老太太說,既然如此,那麽還是來一份套餐吧,隻是雞蛋不用煮熟,連殼交給我就好。於是,聰明的老太太隻花三塊錢就吃了一頓飯,還帶回家兩隻雞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在餐館吃到分量適中的早餐,是需要機敏和創意的。我吃早飯時比較懶,不想動腦筋,隻願意動手指一指菜單,老太太的境界自然達不到。
當然也可以去咖啡館。要一杯咖啡,買一份糕點(pastry),分量至少是合適的。但星巴克這類不帶麵包房的咖啡館的糕點不是現烤的,新鮮度打了折;即使咖啡館親手製作糕點,選擇也不多,而且大多是甜品。偶爾去一次還好,多去幾次就成了老三樣。
(咖啡館的早餐最有文藝範,可惜總是老三樣)
那麽就去吃中式早餐吧。我們加州中餐館遍地都是,港式飲茶、北方點心應有盡有,其中不乏好吃的東西,但仔細一想也不是理想的早飯。即使你不介意餐館嘈雜洶湧的人潮和門口蜿蜒逶迤的長龍,單是中餐館將近中午才開門這一點,也應該給了你不祥的預感。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想睡個懶覺,因為慣性的緣故也不會睡到中午才起床。當你饑腸轆轆地等著去五月花、醉香居飲茶的時候,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像蝸牛一樣慢慢爬行,再愚鈍的人也終有一刻會明白,今天你將有一頓豐盛的午餐,但你沒吃早飯!
(廣式飲茶)
這樣無所適從、左右為難的時候,我不禁仔細回想來美國前的早餐都是怎樣的吃法。這麽一想,更是悲從中來:原來我從來沒有享受過完美的早餐,我的人生很失敗。小時候我們家每天早上都從父母工作的大學的食堂買饅頭吃。南方人做饅頭鮮有幾次成功,不是堿放太少,麵沒發起來,味道是酸的,就是堿放太多,一股陰森森的黃綠色從饅頭皮下麵透出來,像美國孩子過鬼節使用的道具。偏偏父親講究營養,一直從附近的奶牛場訂牛奶,每人早上都要喝一杯。牛奶本身並不討厭,但和這樣的饅頭配在一起,就成了難以下咽的毒藥。後來到北京上大學,發現北方人雖不會做菜,饅頭手藝還是過硬的,每個都做得白白胖胖,從沒出過家鄉饅頭師傅的差錯。現在想來,師傅們作為專業人士,居然不能解決一個簡單的配方問題,也算是奇事一樁。到底是笨還是懶,我猜不出來,但我童年的快樂,確實因為他們的緣故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
偶爾早上來不及吃飯,父母也會塞給我們一點錢,讓我們到外麵買點什麽,一邊坐公車一邊吃。我們通常都會在街邊的飲食店買些包子、燒賣、油條或油餅。飲食店的桌子和地板都油膩膩,黑乎乎,炸油條的那鍋油可能十年沒換。到了今天,會覺得這種早餐既不幹淨又不健康。但那些燒賣和油餅確實好吃,給我留下了關於早餐的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小時候的燒賣沒這麽漂亮,但味道不會遜色)
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周末的早上,有一個舒舒服服的地方,熱鬧卻不嘈雜,質樸卻不寒酸,牆上掛幾幅清新有趣的畫作,空中飄一點溫馨雅致的情調。談笑間,一頓簡單合意的早餐,或者是中式的清粥小菜、餛飩麵條、豆漿油條,或者是西式的咖啡、可鬆、鹹肉、奶酪,就出現在桌上。原以為現在的社會一切皆有可能。人類都登上月球了,穀歌地圖都把地球搜遍了,社交媒體已經讓天涯若比鄰了,星際旅行都商業化了,艾滋病都治好了,機器人都持手術刀了,第四次工業革命已經轟轟烈烈開始了,轉基因食品都深入尋常百姓家了,但我這個並不挑剔的人想吃一頓舒服早餐的卑微願望,居然無法實現。
這可能是遠走異國他鄉的獨特難題,也可能是膨脹的小資情調與現實相撞時必然遇到的尷尬。但既然想當生活家,對生活就應該精益求精,這也包括早餐的質量。當然我也意識到,與生活中的其他挑戰相比,找不到完美的早餐店隻是小菜一碟。以前為學位操心,為工作費心,為孩子的成長煩心,以後也自然會有以後的煩惱。今天為早餐問題愁腸百結,心亂如麻,其實應該恭喜自己:這個小問題竟然提上議事日程,生活可能走在了正確的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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