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不外乎兩個目的,學習知識和消磨時間,也可以說是讀有用之書和無用之書吧。我以前讀書是一半一半,現在卻全是為消遣了。做著一份全時工作,還要照顧一家人吃喝起居,再去係統地學習新知,確實力有不逮,過幾年退了休再去讀個人文方麵的博士學位的想法倒是有過。再說我實在喜歡這種天馬行空、毫無章法的讀書法。要說這是偷懶我也承認;但少年時人家虎視眈眈地盯著,尚且要躲在被窩裏、藏在課桌下偷偷摸摸讀閑書,現在生活在自由自在的清明世界裏,自然要光明正大、隨心所欲地讀個痛快。
消遣的書並不全是無用的。即使是無用之書也有高下之分,內容和質量都大不相同,要取哪一本來讀,全憑個人的興趣和品位。好在我從來不愁找不到喜歡的書,床邊,車上,書房,客廳,總有五、六本到處丟著,一會兒抓起這本讀讀,一會兒翻開那本看看。書讀多了,自然會學到點什麽,尤其是各種雜七雜八的無用的知識,但這不是我最關心的。讀到了精彩的故事,聰明的幽默,聽到了讓人拍案叫絕的胡言亂語和高談闊論,原本空白無聊的一段時光變得活色生香,我也就達到了目的。
正因為讀書的目的是消遣,功利心不強,讀起書來態度也草率。我讀每一本書都是稀裏嘩啦從頭翻到尾,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淺嚐輒止。讀到心領神會之處,也會停下來回味幾秒,但也絕少有做讀書筆記的時候。近年我愛上了有聲書,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書。開車難免有走神的時候,路上的噪音也會模糊一些字句和段落,但我也無所謂。就像不懂節約用水的人打開自來水的龍頭,水嘩嘩地往外流也不知道心痛。確實也是,世界上的書本來就讀不完,而且他們還在不停地寫,即使浪費了幾段幾頁,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
這次讀羅素的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因為真心想學點東西,讀得是比別的書認真的。現在讀了四分之一了,已經讀到不少有趣的內容。也想記點筆記,加深印象,確保這些知識完好無損地存在腦子裏,以後跟女兒或別的人談哲學時也好信手拈來,顯得更加淵博。無奈舊習難改,還是什麽也沒做。現在已經沒有過去那種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那些上星期還色澤鮮明、活蹦亂跳的知識,這個星期就已經模糊褪色,其實也滿可惜的。但過日子應該隨心所欲一點,不要太苛求自己,於是也就放自己一馬,不再追究。
但昨天又看到一個有趣的話題。今天正好有空,就記上一筆。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據說是丘吉爾說的,就是民主是最不壞的政治製度。讀《西方哲學史》才發現,這個想法其實可以追溯到亞裏士多德。亞裏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中說,好政府有三種:君主製、貴族製和立憲政府(monarchy, aristocracy,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壞政府也有三種:暴君製、寡頭製和民主製(tyranny, oligarchy, democracy)。從製度的角度來說,君主製和暴君製其實沒什麽不同,唯一的差別是君主的道德水準。如果他是明君,他治理的政府就是君主製;如果是暴君,就是暴君製。同樣地,貴族製和寡頭製的差別也是統治者的素質。按照亞裏士多德的說法,貴族就是比常人擁有更多美德的人,而寡頭則是擁有更多財富的人。由道德高尚的人來統治社會,應該是件好事情,或許要好過由富人來統治社會。但歸根結底,兩者都是少數精英掌握權力的政治製度。
立憲製和民主製的共同之處是把統治權交給了大多數人,但立憲製是根據憲法來統治,民主製則全憑民意,至少古希臘的民主製度是如此。民意是變化無常沒有道理的,人民也大多是粗俗無知至少是平庸的,因此亞裏士多德認為根據他們的意願來治理國家,不是一個好的政治製度。當年他的祖師爺蘇格拉底被處死,就是一群愚蠢的人民投票的結果。
在三種好政府中,亞裏士多德認為君主製是最好的,其次是貴族製,再次是立憲製;三種壞政府則恰恰相反,暴君製最壞,寡頭製次之,民主製再次。所以在三種壞政府中,民主政府是比較好的一種。因為明君、有良心、有美德的貴族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的憲法或許也是如此?),好政府永遠是人們一廂情願的理想,到頭來幾乎所有現實世界中的政府都是壞政府。這麽一來,民主就成了最不壞的政治製度。
除了政治學之外,亞裏士多德還研究很多別的哲學問題,像倫理學、美學、心理學、形而上學等。總而言之,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這三個古希臘最有名的哲學家,基本上把所有哲學問題都提出來,搭出一個大的框架,奠定了西方哲學的基礎。但羅素雖然把他們擺在重要位置,花很大篇幅詳細闡述他們的理論,卻也對他們毫不客氣地批評。本來也是,幾千年前的人,怎麽能跟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現代人相比?他們的貢獻是啟蒙,是提出問題,是建立理論體係,但他們的理論中錯誤和不符合現代人價值觀的地方也比比皆是。我喜歡羅素談論他們時那種略微不恭敬的口氣。羅素雖是大學問家,人卻顯得很隨和,像一個叼著煙鬥坐在樹下的淘氣老頭,絮絮叨叨地東家長、西家短;文字也是自然流暢,毫不做作。有人說他的《西方哲學史》之所以顯得文筆比一般哲學書優美,是因為他寫得不如有些哲學書那麽嚴謹。這種說法可能有些道理,但我是不會抱怨的。如果他寫得過於嚴謹,我這個懶人怎麽可能興味盎然地把它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