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說，“Seek, you shall find；”中國古話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希望得到某樣東西，自然會積極地尋找、追求和爭取。遊手好閑，無所事事，渾渾噩噩，虛度光陰，就不要幻想餡餅會落到自己頭上。
但快樂這樣東西，卻和我們平時重視的金錢、名望、學位、豪宅不同。對它過於重視和執著，也不見得更能得到它，反而有可能將它窒息和扼殺。在一篇題為“The Paradoxical Effects of Valuing Happiness”的論文中，研究人員指出，
Valuing happiness is not necessarily linked to greater happiness. In fact, under certain conditions, the opposite is true. Under conditions of low (but not high) life stress, the more people valued happiness, the lower were their hedonic balance,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and life satisfaction, and the higher their depression symptoms.
也就是說，在一定條件下，你越想快樂，就越不快樂。
我們聰明睿智的老祖宗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雖然沒有分析大數據，做研究，寫論文，但他們早就說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嚐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從不同的角度，委婉地指出了尋找快樂可能是個悖論。少年時代本是人生最快樂的年華。那種快樂不是誰苦苦追求的結果，而是每一個幸運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賜予的禮物。它像新鮮空氣一樣澄澈透明，充滿了所有生活空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們很少想到它，卻分分秒秒都當仁不讓地拿過來，毫不客氣地享用。如果哪一天想到了，多半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為了和它撇清關係。
當我們年歲漸長，“而今嚐盡愁滋味”時，快樂就不再是天賜人權，而是要費力去尋找了。但少年時代已經是昨日黃花，我們勉強找到的快樂，也沒有了少年時代的純淨圓滿，倒像打折的商品一樣過了期、變了味。怪不得詩人要打個哈哈，說聲“天涼好個秋”呢。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是如此：享用的時候必然渾然不覺；一旦有所覺察，那種神奇的魔力就沒有了，那種東西也就不複存在，或至少不再完美，就像一個美夢被驚醒了一樣。
盡管如此，凡夫俗子們還是不能擺脫快樂的誘惑的。有一天早上醒來，當你發現“珍惜你擁有的一切”、“知足者常樂”、“count your blessings” 成了口頭禪時，你就知道應該牢牢抓住快樂這根救命的稻草了——就像撿起一個剛剛打破的花瓶的碎片。
我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時刻提醒自己”count your blessings”的人。其實對我們這些衣食無憂的人來說，生活中快樂的時刻還是很多的。清晨孩子們咚咚的腳步，晚飯後一家人圍坐桌邊的閑話；蝴蝶草上晶瑩的露珠，薰衣草邊輕盈的蜂鳥；星期天的下午，在街上走走，看場電影，買些奧地利巧克力，再到Peet’s Coffee坐坐；冬天的晚上，屋外雨聲淅淅瀝瀝，天堂鳥的葉子敲著窗戶，一床柔軟的毯子披在身上，斜靠在沙發上看電視……
有時候快樂似乎更難抓住一些，或者生活實在過於瑣碎平淡：那就讀書吧。如今沒有比讀書更容易的事情：手頭總有四、五本書，嚴肅的，輕鬆的；用眼睛看的，用耳朵聽的；放在車裏上下班路上聽的，下載到iPad上隨時在家裏聽的。不管何時何地，隻要想看書，一定可以抓起一本來看。現在讀書沒有了年輕時那股生吞活剝的瘋狂，美其名曰慢慢品嚐。但讀還是喜歡讀的。把書一頁一頁翻過去時，心裏有一種平靜和滿足，有點像坐禪：一個字一個字地，焦躁的神經被熨平了一點；現實的喧囂退後了一點，隱約了一點，模糊了一點；那一刻心中的煩惱，也會變得遲鈍一點，輕微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書有一點止痛片或鎮靜劑的功效。
到外麵爬山散步也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在這個美麗又四季如春的地方，每一天都是外出走路的好日子。我們居住的莎城是舊金山灣區南端一個背靠聖塔克魯茲山脈、麵朝矽穀之都聖荷西的小城，離一片幽靜的自然保留地隻有幾分鍾的路程。我常常來到這片自然保留地，有時候沿著在橡樹、核桃樹、桉樹叢中上下蜿蜒的小徑攀行，有時候順著寬寬的大路，在密密的草甸子之間不慌不忙地穿過。秋天的上午，空氣溫暖清新，天空碧藍如洗。沿著小路在山穀間穿行，一轉彎，眼前會豁然開朗，矽穀的房屋樹木和舊金山海灣像畫卷般鋪展開來；冬天的傍晚，從山脊上走下來，整麵山坡都籠罩著一層淡藍的暮靄。鹿群在悠閑地吃草，遠處傳來郊狼的嗥叫。在這樣的山坡上行走，有時候確實感到自己的靈魂得到了淨化。
時間不多的時候，在社區的街道上走走也不錯。傍晚時分，金色的夕陽抹在幹淨的馬路上和鄰居的屋頂上，路邊開著紫色的百子蓮和白色的星茉莉。偶爾和溜狗的鄰居打聲招呼，其餘的時間都在胡思亂想。但一步一步的節奏，額頭上的微汗，吸進肺部的新鮮空氣，都讓一個在屋裏蜷縮太久的人蘇醒過來，混沌的腦子變得清晰了一些；伴隨著身體的舒展，精神也變得飽滿和愉快。
晚上難以入睡時又要有不同的尋找快樂的方法。四周一片黑暗沉靜，家人都在熟睡之中，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起來，總要抓住幾縷讓自己快樂的思緒。但夜半時分的思緒是危險的。這時候的人仿佛特別脆弱，黑暗的、不快樂的想法很容易冒出頭來，打破內心的平靜；又愛鑽牛角尖，陷在怪圈裏不肯走出來，加倍地鬱悶和沮喪。因為這些原因，尋找快樂的思緒也有些縮手縮腳，像虎口奪食，又像在荊棘從中摘一朵玫瑰。
一個比較安全的辦法就是想想好吃的東西了。我從來就喜歡美食。好吃的東西總是讓我高興——想一想都高興。每次回國出差探親訪友，總會因為時差、天氣和環境的原因而有一種精疲力竭、無所適從、萎靡不振的感覺。但一坐進飯店的包廂，涼菜熱菜一盤盤端上來，我就神清氣爽，眉飛色舞，生龍活虎，生活馬上又有了極大樂趣。其實我不愛下廚，而且必須承認，烹調手藝也不高。但躺在床上想想烹調之事，並不用真正動手，那些美味的食品就能觸發腦子裏的愉快神經，帶給我精神上的快樂，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天馬行空起來。剁椒蒸魚頭，銀耳花生湯，龍蝦伊麵，夫妻肺片，每一樣都細細想象品嚐。如果晚上思維遲鈍，做不到天馬行空，那麽就腳踏實地一點，安排一下下麵幾天的晚餐吧。前天剛去買菜，冰箱裏還有幾樣食材。明天可以烤一塊排骨，做一個金針菇炒菠菜；後天可以炒個木耳幹絲，到院子裏摘兩根苦瓜，另外再做個西紅柿炒雞蛋；大後天呢？大後天可以煎幾條小黃魚，做個青椒土豆絲，再來個皮蛋豆腐。日子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思緒慢慢穩定，睡意漸漸襲來，下一刻窗戶已經微明：新的一天已經來到。
但新的一天也不總是愉快的。有些時候，說不上為什麽，心情就是莫名其妙地壞下來。一張空著的書桌，天上一抹灰雲，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說到底，我們不過是腦子裏的化學物質的奴隸。
這時候，就要想一想電影Enchanted中那個追隨著漂亮公主從童話世界來到現實世界的帥哥王子了。當仆人問王子“Sire, do you like yourself”時，腦袋空空如也的王子歪著頭，想了想，說了一句頗能令人玩味的話：
What’s not to like?
這就應該是我的態度了。既然不知道快樂是從哪裏來的，又到哪裏去了，我為什麽不對自己說一句what’s not to be happy about呢? 既沒有快樂的原因，也沒有不快樂的原因，不如就快樂算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