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爸爸媽媽都和我們住在一起。每天吃完晚飯,我都會和媽媽一起出去散個步。傍晚時分,天氣已經涼爽下來,金色的夕陽抹在幹淨的馬路旁和鄰居的屋頂上,路邊開著紫色的百子蓮和白色的星茉莉。我們悠閑地走著,偶爾和溜狗的鄰居打聲招呼,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其實主要是媽媽說,我聽。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像媽媽,其實不然。我沉靜,媽媽話多;我內向,媽媽開朗;我看人看事都有點悲觀,媽媽卻天生地樂觀豁達。我的性格更像爸爸。
我們的話題雜亂而零散:女兒的暑期活動,同事的度假旅行,姐姐的新居,老友的近況;但我最喜歡聽的,還是那些我缺席的日子裏,發生在家鄉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瑣事。誰生了病,誰離了婚,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哪所大學。聽到那些小時候崇拜的聰明美麗的女孩子現在也成了妻子和母親,想象著她們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想到那差一點點就是我的生活,心裏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那些發生在遙遠的家鄉的平凡的事情,在感情上離我並不遙遠;它們讓我和自己的過去,多了一層模糊的聯係。
不久前的一個星期五,正好是女兒生日的第二天,女兒叫了一大幫女孩子到家裏來開睡衣派對,順便慶賀生日。想到家裏會亂成一團,我和先生決定去電影院避避風頭。吃過晚飯,離電影開演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媽媽決定還是到外麵走一趟。
太陽已經下山了,街道顯得比平時更寧靜。拐過街角,看到爸爸一個人慢慢在前麵的橫街上走過。
“爸爸不願意走遠路,怕把腰走壞了。”媽媽說。“爸爸最擔心的就是在你們這裏生病。每天上午我們出去散步,總是走到前麵那個路口就回來。如果想多走一點,也是在家門口幾條街上轉圈子,這樣腰痛就可以馬上回去。”
怪不得爸爸晚飯後從不和我們一起散步。
“我沒那些毛病,”媽媽自豪地說。“我這一輩子從不鍛煉,但路是能走的,從小走慣了。我還記得小時候每過一段時間就去一趟外公家,一個人走去。他家很遠,要翻過一座山。山頂上還有一座茶亭,給走路的人歇腳。”
“外公?你外公還是我外公?”我問道。我沒見過我外公,他在媽媽十三歲時就去世了。外公這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外公。那時候我大概十一、二歲吧。他隻有你外婆一個女兒,本來和我們一起住,解放後才搬走的。”
原來是媽媽的外公。我從來沒聽媽媽說過他的事。在媽媽家族裏,我最熟悉的人是外婆,因為我小時候常到鄉下外婆家去玩,外婆也在我們家長住過幾次。外公去世早,但他的兩個弟弟都高壽,我也叫他們外公。大外公和兒子一直與外婆一家比鄰而居,媽媽及她的弟弟妹妹們小時候都受他照顧,跟他很親近,我也一直認為他是我真正的外公;小外公是個盲人,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因此外公外婆把媽媽的小弟弟送給了他。除了這幾家人外,我對媽媽的家庭再沒有更多認識;比外婆外公們高一輩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也很少聽媽媽提到。
“我外公是個脾氣很好的人,隻是有點懶。”媽媽開了頭,就興致勃勃地接著說了下去。“他家裏以前也出過一些能幹的人,到他那一輩家境就一般了。住在我們家對他倒合適。家裏有長工,他什麽也不用做,每天釣釣魚,看看戲,日子過得很舒服。”
媽媽的家。對我來說,媽媽的家就是一排背靠一座小山、麵對一方水塘的土坯房。水塘的另一邊是一塊一塊的稻田;麵對這片田野,有時可以看見遠處京廣鐵路線上的火車開過。小時候沒有度假和旅遊的說法,如果想離開城裏的蝸居換換空氣,這是我們唯一可去的地方;很多童年的記憶,都留在了這排房子左近。夏天的晚上,躺在房前竹床上,一邊睜大眼睛看頭頂的星空,一邊聽為我打扇趕蚊子的外婆講古;晴天的下午,外婆坐在一把斜背靠椅上,手腳利索地打著草把子,我則蹲在地上看雞啄米,脊背被太陽曬得火熱;土坯房的兩頭各有一間灶屋,分別是外婆家和大外公家的。灶屋的牆壁被煙熏得黑黑的,靠牆有一座泥土壘成的灶,旁邊堆著一大堆柴火,還有一隻碩大的水缸。過年的時候,外婆和舅媽都在廚房裏手腳不停地忙著,旁邊房間的圓桌上,便慢慢擺滿了裝滿菜肉的大大小小的粗瓷碗。上大學的時候,有時候我會在回家的火車上尋找這座熟悉的房子,還真的找到過幾次。但聽媽媽說,她小時候並不是住在這所房子裏。所以,媽媽小時候的家,和我所知道的鄉下應該並不一樣。
“他跟我叔叔最要好。我爸爸是當家的,人比較嚴肅,雖是他女婿,他有點怕。倒是我叔叔愛玩,又愛看點閑書,會聊天吹牛,兩人最合得來。”媽媽繼續講了下去。“那一段時間應該是他過得最好的日子。後來他一個人住,我就要翻山越嶺去看他了。去他家的路好遠,我總會把腳走痛。不過我每次都會在他那裏住一晚,第二天才回來,就不用連著趕路。我喜歡去他家。他很會做菜,做的菜好吃。”
媽媽說著,微笑起來,回憶起小時候的好吃的東西。我卻突然對故事中的老人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我當然知道他是存在的,因為他是我的基因鏈上重要的一環,但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今天我突然第一次和他有了感情上的聯係。我想知道他每天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他住的是一所什麽樣的房子,早上起來打開房門看到的是什麽風景,有沒有朋友經常一起聊天吹牛,黃昏時分是否也像很多當地村民一樣侍弄房前的菜地。我尤其想知道,他等待外孫女到來時是怎樣的心情,最拿手的是哪幾樣菜,看著外孫女吃飯時是什麽樣的表情,目送她離開以後是否感到落寞。
媽媽顯然沒有注意到我情緒的變化。她繼續興致勃勃地說,“我現在有時候還會做夢,夢見山頂那座茶亭。我在夢裏總想把下山的路看得清楚一點。上山的路我還記得,但下山的路的樣子我已經記不清了。”
六十年,很多東西都忘了,但那些最重要的東西,應該還是留了下來吧?我從來沒看過媽媽小時候的照片,她最早的照片是上大學時照的。我努力想象十一、二歲的媽媽的樣子,可以想出來一點點,但很模糊,很沒有把握。肯定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鄉下的女孩子。我悄悄看了媽媽一眼。她走在我旁邊,比我矮了將近一個頭,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
媽媽又講起很多鄉下的事情。解放前不久,媽媽家蓋了一棟三層樓的大房子,鄰居們都來瞻仰。有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說,“啊呀,這樣的房子,住了以後就是死也值得了。”說得大家哭笑不得,麵麵相覷。那時候外麵很亂,常有流散的土匪來家裏騷擾。有一次媽媽看見了窗外黑布蒙麵的人,嚇壞了,先是躲在一隻大米缸後麵,後來躲進劉夥夫的房間才安下心來,因為劉夥夫是個被外公收留的逃兵;解放後,什麽都變了,幸虧外公死得早,沒受什麽苦,但外婆卻挨過批鬥。有一天晚上,又輪到外婆挨鬥,也就是一群人圍著她,一邊罵,一邊推推搡搡。媽媽突然不知道哪裏冒出來一股勇氣,衝出去,一把抱住她。旁邊的人麵麵相覷,批鬥也就草草收場了……
我一邊走,一邊仔細聽。這些東西有些是我以前聽過的,有些是我沒聽過的。但即使是過去聽過的東西,今天聽起來也有些不同,我想是那個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老人,以及媽媽的夢,讓我想起了一些匆匆忙忙的日子裏不常想的東西。我知道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媽媽的外公也許生活得很好,至少比當時的大部分中國人都好;也許他也像媽媽一樣有著樂天的性格,從來不知道顧影自憐是怎麽一回事。但從媽媽的講述,我隻聽到了他的孤獨,又或者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避免的孤獨。而因為他是我的祖先,和我有著血緣上的關係,我對他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憐憫,而這種憐憫讓我心痛。我想聽到更多關於媽媽的外公的故事,但媽媽沒有再提起他。我想問媽媽她外公是什麽時候去世的,但我沒敢開口。我似乎覺得我一開口,聲音就會哽咽。
一小時後,我坐在漆黑的電影院裏,看一部關於夢的電影,電影中夢境和現實混在一起,夢裏還有夢。我的眼睛盯著屏幕,卻什麽也沒看進去,腦子裏想的都是媽媽的夢,她夢中那條通往外公家的路,路上的茶亭,那個在路上疾走的小女孩,以及在路的盡頭等她的外公。想著想著,我的眼睛模糊起來,電影裏的人、場景、情節都混在了一處。
看完電影回到家中,已經快半夜了。街道上一片漆黑,隻有我們家燈火通明。開門進去,一群女孩子在地上圍坐成一圈,正說說笑笑地玩紙牌遊戲。人太多,空氣有點渾濁。
“J,你把窗戶打開一點,空氣不是很好。”先生對女兒說。
“我已經打開了。”女兒回答說。
“好,那你們玩吧,我們去睡覺了。”我和先生對女孩子們說。
我在黑暗中躺下來。走廊盡頭的房間裏,爸爸媽媽早已入睡了。客廳裏不時地傳來女兒和她的朋友們的笑聲。
幸福的生活,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生命的短暫,幸福的轉瞬即逝,生活的無奈,人人都無法避免的孤獨,這些平時很抽象、今天卻變得稍微具體一點的深奧的話題,還會不時地冒出來,在不經意的時候在腦子裏低回。但今天晚上這個屋簷底下的幸福,還是把這些想法,推到了後台屬於它們的那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