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中國同事傑克和美國同事凱麗一起吃午飯,不知怎麽談起了酸奶。傑克比較了幾種酸奶後,表示他最喜歡的還是北京酸奶,我點頭表示同意。以前在北京上大學時,酸奶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印著藍字的白瓷罐兒,口上蒙張半透明的紙,用皮筋紮緊。把吸管從紙上插進去,滋滋地往外吸,冰鎮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源源不斷地送進了嘴裏。
因為嘴饞,我曾在宿舍自己製作酸奶。不記得用的是鮮牛奶還是奶粉:按說當時鮮牛奶很難得到,而用奶粉衝出來的飲料做酸奶我又沒有這個印象。但暫且把這樁曆史疑案放在一邊,製作酸奶的過程本身我是記憶猶新的:買回的酸奶喝到剩下一點點,把牛奶倒進去,第二天早上,瓷罐兒裏就是一罐又香又甜的酸奶了。當然這是運氣好的時候。如果運氣不好,酸奶酸得讓人疵牙咧嘴,罐裏長一層黑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但美國的酸奶從來沒有讓我產生過創作的衝動。美國酸奶就像大部分美國食品一樣,除了甜膩,並沒有別的風味。有時候下午在公司肚子餓了,又沒有什麽東西充饑,我偶爾也會從冰箱裏拿一罐酸奶來吃。雖然酸奶一般被認為是健康食品,但這些酸奶明顯放糖太多,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別的添加劑。
凱麗當然沒嚐過北京酸奶,但她表示她理解我們對美國酸奶的失望。“我也不喜歡一般店裏賣的酸奶。我喜歡希臘酸奶,更creamy,有一種不同的texture。”我含含糊糊地附和著,心裏突然有點內疚。我其實覺得希臘酸奶雖然比美國酸奶好些,與北京酸奶相比還有差距,但我決定還是不要把這一點意見說出來。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凱麗麵前褒揚中國美食、詆毀美國食品,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變成了令人生厭的food snob。我懷疑是我的美食霸淩,讓凱麗急急忙忙與美國酸奶劃清界限。
但我確實是個美食勢利眼,尤其是和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可憐的美國人,被麥當勞,披薩餅喂大,成天吃的是水煮青菜,meatloaf,casserole dish,pork loin,最大的享受也就是烤塊牛排。牛排固然好,但多少被overrated。哪像我們中華美食,花樣繁多,精妙無比,可以給人帶來那麽多豐富而又微妙的味覺上的享受。
其實我知道自己不算一名美食家。我當然喜歡美食,又幸運地有一副怎麽也吃不胖的基因。但我做飯不願下功夫,水平也不高,這也是事實。以前媽媽常說,你把書念好就行,做飯這麽簡單的事你肯定一學就會。後來我才發現,一向智慧的媽媽,這一回並不全對。做飯確實不是rocket science,但要做好也有它的講究。從小養成了某種生活習慣或形成了某種生活態度的人,以後想做一手好菜要比別人克服更多障礙。比如某人特別講效率,又以研究最優化為職業,學起烹調來肯定難成大器。做飯要的是慢功夫。為了味道上的細微差別,你要願意做很多看起來可有可無的小事情;你要執著地相信,這些時間和精力的付出都有價值;為了追求味覺上的最高享受,你必須對效率不屑一顧。我因為先天不足,從來沒有成為一名很好的廚師。我在廚房裏一向馬馬虎虎,過的日子跟精致的美食家的生活也有差距。
大概也部分是由此造成的酸葡萄心理吧,我不迷信那些尤其精致昂貴的美食。我相信要享受食物,首先要有好的胃口,其次要吃自己喜愛的東西,第三要有新鮮、優質的食材,廚師的手藝最多排第四位。美食上的不斷創新,米其林幾星什麽的,第一是因為廚師作為專業人士,必然有精益求精、更上層樓的職業追求,第二也是社會精英總希望有更多方式把自己與普羅大眾拉開差距。米其林餐廳當然要去吃,但主要是開開眼界,滿足好奇心,看看最昂貴的美食到底是怎麽回事。真正好吃的東西,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吃到,尤其是在家常便飯中。正如一位著名廚師說的,在高檔餐廳做飯,用的是腦;在不講究的餐廳做飯,用的是手;而在家裏為家人做飯,用的是愛。
但我這麽一個在飲食上粗糙不講究的人,也敢自詡為美食勢利眼,這還要歸功於我們博大精深的中華美食文化。我們中國人對飲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愛,而且具有極高的天分和創造力,跟很多外國人一比,幾乎每個人都算得上手藝精湛的廚師。我們餐桌上的菜肴不僅色香味俱全,而且由於曆史的原因,飲食結構正好也符合今天新潮的健康習慣。我們小時候的物質生活雖然貧乏,但小時候吃的很多便宜不起眼的小東西,街頭的一碗米粉,早上的一根油條,餐桌上一盤綠油油的青菜,春天的薺菜蛋湯,都非常美味。這樣的熏陶,當然培養了我們對美食的品味。現在中國富了,飲食文化的發展更是一日千裏。回國出差探親訪友,每每因為時差、天氣和環境的原因而有一種精疲力竭、無所適從、萎靡不振的感覺。但一坐到飯店的包廂裏,涼菜熱菜一盤盤地端上來,我就神清氣爽,眉飛色舞,生龍活虎,覺得生活有了極大的樂趣。因此,從中國來的,跟中國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人,來到美國這個飲食文化的沙漠,生出一些優越感,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雖說世界上各個民族都在漫長的曆史中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飲食文化,政治正確的人可能會說這些飲食文化並沒有高下之分,但這種八麵玲瓏的說法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法國人就比德國人會吃;印度菜做得再好,也還是濃湯熬成糊,綠葉青菜搗得稀爛。那些在飲食文化上處於領先地位的國家,像中國、法國、意大利等,必然會出幾個美食勢利眼,而且這也不全是壞事。前幾年流行過一本叫“法國女人不會胖”的書,專門討論為什麽法國女人比美國女人苗條的問題。按理說,身材的胖瘦主要是由熱量攝取的多寡決定的。但令人費解的是,成天喊著要節食,要吃低脂低糖食物的,是美國女人;法國女人反而是全脂冰淇淋、真正的奶油、肥美的鴨胸脯、鮮嫩的鵝肝照吃不誤。這是為什麽呢?除了法國人走路較多,不像美國人都是以車代步這些生活細節的原因外,作者的理論是,法國食品味道濃鬱鮮美,法國人又擅長細致地、慢悠悠地享受自己的食物,一小口食物就可以讓人得到極大的滿足,吃的人自然不會貪得無厭;美國食品寡淡無味,無法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匆匆忙忙的進食習慣更是讓人食不甘味。到頭來,美國人隻好通過巨大的份量來滿足自己對食物的貪欲,反而比法國人攝取了更多的熱量。
但我對她的理論卻有些懷疑。人都是貪得無厭的,遇到好東西尤其會更貪婪一些。美國食品不好吃,人們狼吞虎咽;法國食品好吃,大家反而適可而止,這說不過去。因此,我有一套基於“美食勢利眼”的不同的理論。我以為,法國人之所以不如美國人吃得多,是因為整個國家都會做吃的,都愛花時間做吃的,從小都吃慣了媽媽在自家廚房製作的真正的美食,長大後都成了美食勢利眼。他們對吃有比較高的標準,快餐炸雞就很難讓他們怦然心動,頭腦發熱。而真正的美食都是花功夫慢慢做出來的,自然不可能便宜地批量生產,所以真正的美食數量總是有限。法國人再貪得無厭,也不可能像美國人那樣,盤子裏食物堆成山,吃不完就隨手扔掉。相比之下,美國因為沒有曆史悠久的飲食文化,麥當勞、冷凍餐、可口可樂這類東西一出現,馬上搶占了餐桌重地。這些東西價錢便宜,份量巨大,自然讓大家都吃得腸肥腦滿,大腹便便;法國女人的苗條身材,隻能是鏡花水月。
由此也想起經常有人提倡的少吃多餐的做法。據說一天吃五頓,每次少吃一點,比傳統的一日三餐更健康。但我總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小時候外出吃飯昂貴,父母又任勞任怨,除了早餐以外,每天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從買菜、洗菜、切菜到炒菜,一條龍自家製作;現在我們沒有父母那麽勤快,經濟也比他們寬裕,外出吃飯成了家常便飯,但我還是盡量每天都自己做一頓飯,和家人圍桌而坐,一起分享。健康又美味的飯菜是要花時間準備的。現代人生活忙碌,一日三頓已經應付不過來,已經有不少人要靠快餐、垃圾食物來填補空缺;如果還一日吃五頓,恐怕隻會更加倚重快餐和垃圾食物。
但美食勢利眼是很容易對快餐和垃圾食物產生抵抗力的。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女人和法國女人有些類似。我們也有悠久、優越的飲食文化,我們也是美食勢利眼,我們也不會長胖。等到哪一天,中國也像法國一樣,成了引領時尚潮流的國家和精致優越生活的代言人,有人也可以寫一本“中國女人不會胖”的書,一定也可以大賣。
凱麗是第三代移民,祖父母從意大利來,父母是大學教授,自己也身材高挑,弱柳扶風,並不像最典型的美國人。這當然跟她的基因有關,但跟她健康的生活方式、她對營養知識的了解應該也不無關係。但盡管如此,跟她一起談吃的的時候,我心裏還是有強烈的優越感,經常把她對自己從小愛吃的美國食品的自豪感打擊得體無完膚,口氣裏已經有了文化霸權主義的味道。幸虧凱麗脾氣溫和,或者也許美國人就是這麽仁厚的性格,不像我們中國來的虛榮心強,爭強好勝,才沒有跟我臉紅,拂袖而去。所以我也要時常告誡自己,雖然對自己的飲食文化感到自豪不是一件壞事情,但勢利眼總歸是個貶義詞,所以還是應該收斂一下,尤其是和凱麗這樣的芊芊淑女在一起的時候。
我很喜歡吃奶酪,總有幾種放在冰箱中,經常切一塊來當零食吃。不過奶酪的種類很多,也不是每種都愛吃,了解也還很有限。
回複 '老姐' 的評論 :
同意一樓說的,歐洲酸奶是上乘。但總的來說酸奶世界各地差的不太多。
中國酸奶較稀,有人喜歡有人不愛。
中華美食固然美,但若舌頭停止了學習功能而隻能愛中國菜,實在是人生的不幸。
回複 '舌尖上的世界' 的評論 :
中國的酸奶'好吃',是因為裏麵加了糖;美國的酸奶'不好吃',一是沒有加糖,(加水果加香料的不能算酸奶)而是用的過份'消毒'的奶。
歐洲的酸奶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