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兩歲的時候,我們買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棟房子。搬進新居前的一天,一家人在新房做些清理打掃的工作。我蹲在地上檢查剛上過油漆的地板,突然看見女兒抱著一隻玩具狗,從客廳盡頭的走廊裏走出來,胖胖的光腳踩在地板上,結結實實的小腿上麵,一件燈心絨背帶裙套在圓圓的肚子上。我停下手頭的工作,打量著這個步履蹣跚的小女孩,一股巨大的喜悅,像一支煙花啪地一聲在空中綻放一樣,在我心裏彌漫開來:我將在這棟屬於自己的房子裏撫養女兒長大;我們將在這裏度過無數美好的時光;這棟房子將裝滿女兒成長的記憶。
但這個預感並沒有成為現實。在那棟房子居住三年後,我們搬進了現在的家。我們在第一個家裏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但更多的記憶,還是裝在了現在這棟房子裏。
對這棟房子的記憶也是搬家前開始的。在新居忙了一晚上,筋疲力盡地回家躺下來,半睡半醒之間,腦子裏突然浮現出剛才在新家院子裏,女兒舉著幾枝花草,在遊泳池邊昂首闊步走來走去的情景。我睡意全無,出了一身冷汗。女兒還沒學遊泳,萬一掉進遊泳池怎麽辦?明天要記得給女兒報名上遊泳班;遊泳池邊的門一定要關好;女兒在院子裏時,一定要有大人守在身旁。今天這一幕,再不能讓它出現!
幸運的是,這大概是遊泳池留給我的唯一一段不愉快的記憶。其餘的記憶,都是跟夏日午後、清茶、閑書、遮陽傘、孩子們的笑聲連在一起的。女兒是七月出生的孩子,她的生日派對大都跟玩水有關,很多生日派對都在後院的遊泳池中舉辦。加州明亮的陽光下,一群女孩兒在一池碧水中玩馬克波羅,學海豚戲水,跳水翻跟頭;然後濕漉漉地爬上來,圍著核桃樹下鋪著紅格子桌布的長條桌坐下,拆生日禮物,吃蛋糕,敲打吊在樹枝上的piñata 。她們被太陽曬紅的臉和纖細活潑的身影在院子裏輕盈地閃動著,笑聲像山穀的野風撲麵而來,填滿了房子的每一條縫隙,每一條縫隙。
就像那個聖誕節前的冬夜。考完期末考試,女兒帶一幫同學來家裏開睡衣派對,正好也幫她裝飾因功課忙一直被冷落的聖誕樹。吃過晚飯,在客廳的地板上鋪好睡袋,女孩子們開始在聖誕樹上掛彩燈彩球。有人看到角落的鋼琴,打開琴蓋彈起熟悉的樂曲,其他人跟著琴聲唱起歌來。琴聲,歌聲,笑聲,從客廳飄進臥房,在我身邊層層環繞,像有人在夜空中撒下了一把讓人心旌搖蕩的迷藥。我們總希望自己的精神能像熱氣球一樣舒展,飛升,超越生活的平凡瑣碎,輕盈飄蕩,自在翱翔,但能做到這一點的時候並不多。那天晚上,因為充滿我們家每一寸空間的天籟之音,我的精神真的飄飄欲仙地飛翔起來,心也肆無忌憚地膨脹到了圓滿的境地。
這個完美的時刻當然要歸功於聖誕樹。每年買一棵聖誕樹,是我們家為數不多的傳統之一。一年一年下來,我們積累了滿滿一大盒聖誕樹的裝飾品。買回聖誕樹後,仔細把彩燈飾件一樣一樣掛上去,是女兒最喜歡做的事情。聖誕樹裝飾好後,彩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客廳裏飄蕩著鬆樹的清香,聖誕樹腳下,則一件一件地出現了五顏六色的禮物。
收到聖誕禮物是一件興奮的事情。從聖誕樹下出現禮物的第一天起,女兒就開始花很多時間琢磨哪一包禮物是給誰的,自己今年會收到什麽禮物,當然她的行蹤也變得詭秘。有一次我替她收拾房間,不小心看到床底下藏著兩個枕頭,紅色的稍大一點,上麵用彩珠繡著“Mom”,黃色的稍小一點,用彩珠繡著“Dad”。枕頭是自己縫的,還算周正;彩珠繡的字,則有點歪歪斜斜。我慌忙把枕頭塞回去,假裝沒看見,一股暖意卻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流出來,隻差一點就流到了眼睛裏。
女兒遇到自己的禮物時當然不會這麽羞羞答答。有一年,她在聖誕樹下看見一個長型的盒子,纏著我問出來這是給她的禮物後,她再也坐不住了。她拿著盒子東摸西看,體會禮物的輕重和手感;又左搖右晃,聽禮物會發出什麽聲響。琢磨了好半天,她突然靈機一動,鑽進自己的壁櫥,拿著她腳上穿的converse球鞋的鞋盒衝出來,比歐幾裏德發現浮力還要激動:兩個盒子的形狀一模一樣,禮物兩頭各有一個圓洞,也跟鞋盒一樣!這當然是一雙新的converse球鞋!她猜對了,她腳上的converse小了,也舊了,我給她買了一雙新的做聖誕禮物。
如今她已經穿破了好幾雙converse,但她送給我們的枕頭還安安靜靜地擺在書架上,旁邊還有某個母親節她送給我的紙花,一張柴可夫斯基的舊唱片,一隻灰綠的印著一頭棕色大象的杯子。這隻杯子是她參加學校組織的華盛頓特區旅行時給我買的。那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因為行期隻有一周,又和老師同學一起,我們並不擔心,但送走她之後回家的路上感覺還是有點怪異。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天還很亮。路邊有人在院子裏澆花,有人在悠閑地散步。每個人都不緊不慢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享受這個天氣已經暖和起來的夏日黃昏。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我剛剛送走我的女兒。想到不久的將來的一天,我們也會這樣送她出門,而且那一次她好久都不會回來,我感到了幾分恐懼和惆悵。
當然那個初夏的黃昏擔心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這一天的到來確實有點可怕,像從懸崖一腳踩下,尤其是從女兒學校回來,走進空蕩蕩的家,這棟裝滿記憶的房子的時候。尤其是走進女兒的房間。壁櫥空了,但書桌還跟過去一樣零亂:開著口的鉛筆袋,淺藍色的發箍,喝了一半的礦泉水,角落卷起來的Urban Outfitter的廣告。兩個書櫃靜靜地並排佇立著,玻璃門上貼滿小紙條,有的提醒她當時即將到來、現在已經過去的事件,有的寫著她喜歡的格言警句。這些年裏,我們把她的床從這頭搬到那頭,書桌從窗前挪到牆邊,房間的牆壁刷了一種顏色,又刷另一種顏色;房間裏發生的事情,也從我們一起坐在床上讀童話,變成她歪著頭坐在桌前寫作業;從她晚上躺在黑暗裏,叫我進去講幾句悄悄話,分享她小小心靈無法承載的秘密,變成她關上門,用電腦和手機跟朋友聊天,把少年的感情糾葛,都關在了那扇門後。
其他記憶也多得不可勝數,在這棟熟得不能再熟的房子裏。下午的陽光透過樹葉從廚房朝西的大窗戶灑進來,在桌麵上,地板上,身邊的空氣裏,隨著微風斑斑點點地跳動;雨後的空氣濕潤而溫暖,我一邊等在外麵練球的父女回家,一邊讓清水嘩嘩地衝過手裏的蔬果,爐子上排骨的香味已經在屋裏彌漫;冬天的下午,為放學回家的女兒打開門,她正把耳朵貼在門上。“你聽見我按門鈴了?我看你老不來,以為門鈴壞了,正聽它響不響呢。”說完來不及放下背上的大書包,徑直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的門,取出冰淇淋,給自己舀一大碗……
回憶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過去的時光一去不返,在腦子裏重演隻是退而求其次。但也有兩個事實讓人稍感安慰。第一,我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倒黴的人。前有古人,後有來者,不管多麽聰明,睿智,堅忍,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個命運;第二,記憶是生命的沉澱,是生活留下的痕跡。當我們接受了時間流逝這一現實,一棟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塞滿讓我們回味無窮的記憶,難道不是一種幸運?
而且生活在繼續著,記憶也在繼續產生,雖然跟過去相比有所不同,卻也像任何一段認真去過的生活一樣,有它的獨特風味。坐在客廳窗邊那張舒服的椅子裏,我翻看著一本又一本的書,像聽一個睿智又淵博的人談話;廚房的花瓶裏插著從院子裏新剪的鮮花,院子盡頭用磚頭圍得整整齊齊的小菜園裏,黃瓜和西紅柿都長勢繁茂;下班走進安靜的家,總感到舒適溫馨;晚上坐在床上,靠著枕頭翻著書,想到一天發生的愉悅的事情,院子裏新開的百合,女兒用短信送來的片言隻語,心裏就有一種滿足的平靜。
側院的枇杷樹今年要豐收了。枇杷樹苗是搬進新家後不久一個朋友送的。因為前後院已經沒有空地,就隨手種在了側院。這些年裏,精心照料的花草死了很多,這棵倍受冷落的枇杷卻茁壯成長,每年都要往上竄一大截,很快從一棵一尺來長的小苗,長得比籬笆還高出幾尺,而且在深綠油亮的葉片之間,結出了一簇一簇金黃的果實。今年的枇杷結得尤其多,果實的個頭也更大。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要到枇杷樹下巡視一圈,摘幾個果子來吃。我已經向家人宣布,萬一以後我長壽,有人來取經,我就告訴他們,每天早上吃兩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枇杷,就是我的秘密。
但以前生日派對時掛piñata的核桃樹卻是沒有了。其實核桃樹很美,隻是位置有些尷尬,影響了後院的布局。前幾年我們重做後院時,決定把核桃樹挖掉,讓這一片開闊些,在旁邊另種些別的樹。後院動工後的一天,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電話裏傳來女兒的聲音。
“媽媽,我們要把核桃樹挖掉嗎?”
“是的。怎麽,他們在挖嗎?”
“他們已經挖掉了,”女兒的聲音低下來。
我心裏突然有點難過。
“你不願意嗎?”
“不願意,”女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在電話那頭好久都沒出聲。我知道女兒是個戀舊的人,我何嚐不是?我知道我想要一個更新更好的後院,我知道這棵核桃樹要為這個嶄新的後院讓路。但我們這些年的記憶,似乎也隨著這棵核桃樹被挖走了一部分。
但其實記憶是挖不走的,它就在我們腦子裏,隨著生命一直留存著。我們抓住記憶不肯放手,因為這是自己已經流逝的生命;但我們也要勇往直前,去大膽體驗未來的生活。如何既珍惜過去的記憶,又不讓沉重的記憶折斷想象的翅膀,是我們永遠要麵對的一個挑戰。找到兩者之間的平衡,也就破解了理想生活的一個小小秘密。
一邊讀一邊笑,眼睛卻濕濕的想要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