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學同學在家鄉舉行高中畢業三十周年的聚會。拜現代科技微信之賜,我在大洋此岸也看到了很多聚會的照片,領略了聚會的熱鬧場麵,聽說了很多老師同學的近況。
在聚會期間聽說的消息中,最讓我唏噓的是周老師的事。聽同學們說,周老師患有糖尿病、中風、老年癡呆等多種疾病,臥床不起已經三年。聚會期間,有幾位同學去探訪了周老師。他們說周老師全身肌肉萎縮,骨瘦如柴,經常神誌不清;認出同學時淚流滿麵,卻說不出一句能讓人聽懂的話。周老師家經濟也很困難,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
周老師的晚景會如此淒涼,當然讓他當年的學生很難過。但仔細一想,又不是十分驚訝。周老師是我們高中班主任,是個既威嚴、又講道理的雷厲風行的實幹家。他說起話來一言九鼎,好學生都對他尊敬有加,再調皮的學生也乖乖聽他的話。周老師的專業水平也很高。他是化學老師,因為教課教得特別好,贏得了一個“周化學”的外號。因為業務好,能力強,周老師是當時又紅又專的典型。他擁有全國優秀教師等一大堆榮譽,還被提拔為我們那所省重點中學的副校長。那時的周老師,一帆風順,誌得意滿,未來像雨後的天空一樣美好,看起來前途不可限量。
但在這些表麵的繁華熱鬧背後,危機卻在悄悄來臨。一個炎熱的午後,我在家午睡之後回學校上課,一走進教室就發現同學們都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湊過去一打聽,才知道周老師出事了。雖然細節不清楚,但大概的情況是,我們年級的一個女生和周老師之間發展出了超出師生情誼的關係。有人說怪不得在城裏逛街時曾在同一個街口分別遇到他們兩人;也有人說女生給一本青年雜誌的青年信箱寫匿名信,講述自己愛上不該愛的人的苦惱,被她媽媽看見了信稿,追問是怎麽回事,才讓事情敗露。
這個中午之後,周老師還來給我們上過幾堂課。記得第二天那堂化學課上,周老師臉色很難看,做實驗時還碰翻酒精燈,灑出的酒精在桌麵上起了火。然後周老師就從我們學校消失了。我們換了新的化學老師和新的班主任。聽消息靈通的同學說,周老師被開除了黨籍,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學教書,以前的榮譽和地位自然都丟了個一幹二淨。
在當時的年齡,我們覺得周老師的錯誤是難以啟齒的。現在想來,在那個保守的年代,周老師可能也就是動了點心,和女學生談了談人生和理想而已。當然在那時候這已經很出格了。但周老師雖然不再教我們,我們並沒有忘記他,因為我們心裏都明白,周老師在教我們的時候,是真心對我們好的。因此,大學一年級的寒假,同學們成群結隊回中學看望老師時,我們一幫人也相約去了周老師家。我們見到周老師時心裏有些尷尬,但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還在周老師家呆了相當長的時間。事實上,那個寒假的諸多活動中,對周老師的訪問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但我還是慢慢和家鄉的一切疏遠起來。大學離家遠,外麵的世界又很精彩,家鄉的人和事就被忘記了;而且二十出頭的年齡,也很容易沉迷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對其他的事情無暇他顧。大學畢業後出了國,與中學同學的聯係就更少了。至於周老師的情況,也再沒聽人提起過。還是因為這一次同學聚會,各種舊人舊事提得比較多,才在二十多年裏第一次聽說周老師,聽到的卻是這樣一種情況。
去看望周老師的同學在微信上分享了周老師的照片。雖然周老師老了很多,又貧病交加,但照片上還分明可以看到中年周老師的影子。想到這個在人生的重要階段對我有過影響的人,我在過去二十多年裏都沒有表示過關心,心裏真的有些愧疚。人生由過去點點滴滴的人和事累積而成,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站在巨人或凡人或罪人的肩膀上。其實我並沒有忘記周老師和其他在我生活中留下過印記的人。但因為生活的匆忙,我很少留出一些時間,特地去尋訪或聯絡舊人,更沒有去向那些對我們有幫助的人表示感激。如果他們的人生春風得意,沒有我們的來自過去的問候,他們可能也不覺得缺了什麽。但如果他們像周老師一樣,生活被壓縮到隻剩下一個空房間中的一張病床,知道有人記得他們,想念他們,感激他們,對他們可以是多麽大的安慰。
因為這次同學聚會的關係,大家注意到了周老師的窘況。現在已經有人在組織捐款,還有一些同學經常去看望周老師。雖然做得遲了一點,畢竟還是一件好事。但這也讓我想起了生活中其他一些幫助過我、然後從我生活中消失的人。士明是我父親家族的一個遠親,早年去了台灣,後來又移民來了美國。我大學畢業那年,政府突然要求每個出國者都必須是僑屬。我父親回到家鄉,翻遍宗族中的親屬關係,才發現了士明這條線索。我父親給士明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講述我們的困境,士明表示願意幫忙,於是我成了“僑屬”。不僅如此,因為我的學校離士明家不算太遠,士明還主動提出到機場來接我。
我是在紐約的肯尼迪機場第一次見到士明的:一個頭發花白、中等身材的人,舉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我的名字。從機場把我接回家後,士明先讓我在他們家住了幾天,等到周末又和大兒子一起開車幾小時把我送到了學校。在美國的第一年裏,士明每一兩周都會給我打一次電話,詢問我的生活和學習各方麵的情況。萬聖節前,士明又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節日的來由,提醒我準備好糖果,以免小朋友們上門時束手無策。士明的小女兒和我在同一間學校念書。一到節假日,士明就叫女兒把我帶回家,讓初到美國、舉目無親的我,過節時有了一個地方可去。
但我天生不是一個熱情友好的人,溝通能力差,跟半生不熟的人打交道總覺得不舒服,所以並沒有在這些交往中和士明以及他的一家人建立起親密的關係。一年後,我轉學來到加州,跟士明的接觸就少了。後來我記得還收到過士明寄來的名信片,我應該也在過節時給他寄過賀卡。但我們的聯係還是越來越少,慢慢地就完全中止了。
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我心裏其實是沒有忘記士明的。他的年齡比我父母要大一些,現在應該已經八十了,也不知道身體如何,孩子們是否都已經成家立業,給他生下很多孫子孫女。我也很好奇士明是否還記得我,是否知道我一直記得他,心裏對他很感激。我不記得是否向他表示過感激。可能沒有,年輕時的我,是很難對人說出這樣的話的。他會不會以為我翅膀硬了,不需要他的幫助了,就把他忘記了呢?如果他這樣想的話,他也沒有全錯,我確實是有了自己的獨立生活,忙碌於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的時候,才和他失去聯係的。但我希望他了解的是,這固然是因為我幼稚,缺乏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沒有分清生活中的主次,卻不是因為我忘恩負義。我希望他沒有誤解我,不是因為我怕被誤解,卻是因為這樣的誤解,會讓他的心冷下來,對人性失去希望。而這絕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希望他的晚年是平安而快樂的。或許,憑著八十年的人生智慧,他能看穿人性的弱點,也能理解人性的弱點。我希望如果他能想起我來的話,心裏浮現的是溫暖,而不是失望。
當生活中的舊人從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旁逸斜出,來和我們照個麵,問聲好時,確實是可以給我們帶來很多溫暖的。前不久我就有一次這樣的經曆。有一天吃完午飯回來,鄰座的同事告訴我剛才有人來找了我兩趟。我問她是什麽樣的人,她說是外國人,講話帶外國口音,留著長頭發和大胡子。看我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她告訴我他似乎消失在辦公樓的某一角,並起身帶我去那邊尋找。走到那一帶,她指向一個埋頭在電腦中的人,而那個人也抬起頭來。我們的目光一相遇,我就想起了他是誰,他也認出了我。我們不約而同地迎上前去,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的頭發和胡子都長長了,”我對彼得說。我過去認識他時,他是個clean cut的小夥子。
“你的頭發剪短了,”彼得說,指著我以前齊肩,現在剛剛過耳的頭發。
彼得是來自匈牙利的同事,十年前我們一起工作過。那一段時間我到匈牙利出過幾次差,見過幾次彼得,電話上的交談更是無數。彼得是個聰明絕頂的小夥子,而且很愛說笑話。有一天午飯後,一幫同事站在多瑙河邊聊天,談起河水的汙染,彼得的說法是,“你從河裏撈起一條魚來,接上兩個電極,馬上就可以當電池用。”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我也直到今天都記得這句俏皮話。後來項目做完了,大家的工作都有所變化,慢慢就不來往了。工作這麽多年,一起工作過的人很多。其中也有很多人有過不錯的工作關係。但生活的車輪滾滾向前,大家都各忙各的事情,除非因緣際會,再次相遇,否則就沒什麽關係了,這也是生活的常態。
但當這個常態被打破,一個來自過去的人特地繞路來看你時,是生活中一個美好的驚喜。不管這個人曾經對你有所幫助,還是曾經接受過你的幫助,或者隻是和你有過一些單純的、愉快的、完全沒有功利關係的交往。你突然發現,那個舊人並沒有從你的生活中永遠消失,原來他一直是記得你的。這個發現本身,就足以讓人快樂得頭暈目眩。我不敢自稱言語的巨人,卻確實是行動的矮子。我對生活中曾經有過的人和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卻很少會偏離我的生活軌道,去做任何一件常規之外的事,這也是為什麽我會與周老師、士明等人完全失去聯係。但這就是生活充實的人和生活單薄的人之間的差別。人生的要求有時候並不多,來自過去的人,相隔遙遠的人,時常心中會相互懷想,生活就變得充實。我們的人生,也因此有了更多的內容和意義。
回複 'lilyzyl' 的評論 :
就像您對士明的感謝。不過,有說出來,有找機會表達,感恩在心間,傳遞溫暖給別人,也是一種表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