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名校夢是從媽媽開始的。媽媽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之一。她的記憶力驚人,什麽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誰填張表需要她的身份證號碼,她都隨口就能說出來;其他人名、地名、時間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更是不在話下。聽說媽媽上中學時是一名成績優異的高才生,我一點不驚訝。
既然是好學生,當然想上名牌大學,媽媽打算報考北大,但那年的高考作文題“我的母親”卻像嚴峻現實的代言人款款出場,在她毫無提防的時候給了她當頭一棒。媽媽出身於地主家庭,父親挨過不少鬥,已經去世,母親一人在鄉下守寡。這樣一個剝削階級的母親,居然要當文章主角,媽媽萬萬沒有想到!如果將母親寫成正麵人物,等於給地主分子塗脂抹粉;但要把母親寫成負麵人物,又實在做不到。不管怎麽樣,閱卷者一看“母親”是地主婆,一定不會給高分,說不定當場大筆一揮,在試卷上打把黑叉,把這名考生刷掉。但如果把母親寫成普通勞動人民,又等於向黨和人民撒謊,媽媽出身不好,一向膽小怕事,夾著尾巴做人,這個險她不敢冒。這麽思前想後,心裏七上八下,媽媽不知如何下筆,最後湊出一篇語無倫次、漏洞百出的文章。作文考試的失利讓媽媽陣腳大亂,其他科目也考得不理想,到頭來北京大學沒考上。
當我知道這些往事時,媽媽已經人到中年。談起當年考大學的經曆,她並不顯得特別失望:“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遇到你爸爸呀。”的確,人生千頭萬緒,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步棋走得不一樣,整個人生都可能麵目全非。如果考上北大,她固然上了更好的大學,生活是不是更理想卻難以預料。但我雖然明白這一點,還是忍不住替她可惜。當時的人沒有現在的名校狂熱,地主婆的母親不會是虎媽,鄰裏鄉親也不會成天打聽“你的孩子考上了哪所大學”,但沒上成夢寐以求的大學,失望是難免的,換了我一定痛恨命運不公道。
可能跟自己高考失利沒上成理想大學不無關係,媽媽對我們的學習非常重視。尤其如果我們考試粗枝大葉丟了不該丟的分,爸爸媽媽好幾天都會沉著臉,小小的家裏陰雲密布,讓我們羞愧得無地自容,仿佛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錯。幸運的是,多年過五關,斬六將,風吹雨打,千錘百煉,我應付考試的技藝終於爐火純青。高中畢業時我輕而易舉進了中國最好的大學,大學畢業後我來美國留學,又進了美國最好的學校。
我母校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定是讓父母非常驕傲的。有一年夏天回國看父母,正逢姐姐的兒子參加高考。他也繼承我們家會考試、會念書的基因,考進了我的母校。那個夏天,每次陪媽媽外出,都會有熟人湊上前來,祝賀她,恭維她。媽媽嘴裏謙虛著,心裏的高興卻全寫在了笑逐顏開的臉上。我想起譚恩美的《喜福會》中手捧女兒獎狀出門的母親,但媽媽比她高明——她手提菜籃子,就風頭十足,追星族一群一群地跟著她,我猜我上學時也是同樣的風景。我出門在外,離家這麽遠,把陪爸爸媽媽的事情都丟給家鄉的姐姐,心裏是有幾分慚愧的。如果我當年的“成就”給爸爸媽媽帶來了巨大的快樂和自豪,也算是給他們的一種回報。
至於我自己,上名牌大學當然是高興的,在學校時也以為置身精英群體而沾沾自喜。離開學校後,名牌大學的桂冠雖然不好意思直接戴在頭上,但可以當個獎牌收在口袋裏,遇見新朋友時,把母校的名字稍微亮一亮,都會讓人肅然起敬,刮目相看,自己也油然生出一點驕傲。但除此之外,名牌大學的價值就有限了。職場是憑本事吃飯,每一點進步都靠實實在在的努力。名牌大學如果教給我們在職場上進步的本領,使出來當然管用,但很少有人會因為你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而免費為你鳴鑼開道。
當然這種時候也是有的,我遇到過兩次。2000年,我在一家紅得發紫的電子商務公司工作,突然間互聯網的經濟泡沫破滅,公司開始大量裁員,每過幾周就有一批同事被遣散。裁員一般在星期五進行。受影響的同事接到通知離開後,領導把幸存者叫進會議室,告訴我們在座的都躲過了一劫,讓大家回家安心度周末。這時候,我們一般都悄悄環顧四周,看看有誰不在我們中間。但看到的麵孔就看到了,沒看到的卻或者想不起來,或者不敢肯定他們缺席的真正原因,這一輪裁員的詳情還是撲朔迷離,往往要等下星期回來上班時,才知道全部真相。
有一個星期五,又是一輪血洗,我們又在全體會議後心存僥幸地回了家。星期一去上班,一到公司就發現老板的辦公室空空如也:裏麵不但沒有人,連東西都搬了個一幹二淨。再去找組裏其他人,也沒找到。我慌了神,知道他們被公司打發走了。既然整個部門被連鍋端,我怎麽可能漏網?一定是人事部門出了紕漏,忘了通知我。我忐忑不安地去找老板的老板。老板的老板神情詭秘地關上辦公室的門,告訴了我星期五發生的事。原來,星期五的裁員名單確實包括我們整個部門,我的名字也在上麵。但負責矽穀辦公室的副總裁對總部的人說,其他人都按你們的意思,但這個人必須留下來。她是某某大學某某專業某某學位的獲得者,這正是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大概他的口氣很強硬,可能還拍了桌子,最後公司才把我的名字劃掉。其實我加入這家公司時間不長,對公司並沒有傑出貢獻。這一次虎口脫險,隻能說名牌大學的光環起了作用。
還有一次名牌大學的光環也幫了我的忙。當時我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正因為缺乏上升空間,一時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萬分苦惱。有一天,我去參加一個關於舒解壓力的短訓班消磨時間。教員問我們為什麽來上課,大部分人都說想學些減壓的技巧。唯有一個帶黑邊眼鏡的中年人說他想學習一些方法,以避免給身邊的人造成太大壓力。一聽他的口氣,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人來頭不小,與眾不同,一定是個大人物。
第二天中午,我因為有些小事,錯過了與同事的午餐,等到餐廳稀稀落落沒幾個人了,我才獨自一人去吃飯。買好飯剛坐下,就聽到有人說:同班同學,我可以跟你一起吃飯嗎?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昨天那個大人物。我本來就不愛一人悶頭吃飯,當然滿口答應,於是我們麵對麵坐下,一邊吃飯一邊聊起天來。既然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話題不外乎自己的工作和工作部門,聊著聊著,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於是我告訴他,我在某某大學的某某專業獲得過某某學位,問他們是否需要我這樣的人。他眼睛一亮,連連說“需要”,並當場掏出手機,給六、七個人寫了一封郵件,說他“serendipitously”認識了我,希望他們都跟我談談。原來大人物是個執行副總裁,管轄著公司一個好幾千人的部門。這頓飯後,他手下好幾個領導都相繼跟我吃了午飯,不久我就轉到了其中某個部門。進去時,執行副總裁還寫郵件向部門介紹我,把我天花亂墜地吹捧了一番。一年後,公司內部權力鬥爭,執行副總裁被擠走了。但我換工作之後確實有一點小小的進步,或許跟他也不是全無關係。
在這兩件事情中,名校的光環當然起了作用。但這兩件事很孤立,很渺小,在這些年的職業生涯中,相對於那麽多無法憑名校頭銜吃飯的日子,顯得可憐巴巴,微不足道。它們不是常規,是例外。跟大部分留學生一樣,我也以為隻要技術過硬,就可以走遍天下都不怕,對技術之外的事情了解既少,水平也低。隻是在吃了一些苦頭後,才開始練習與人打交道的技巧,工作至少十年後,溝通能力才比較正常,因此在職場上進步很慢。如果我一出校門就有很高的情商,就有大部分在美國受教育的年輕人所擁有的溝通和領導才能,即使上的不是名校,也會比今天幹得好。這樣的例子身邊比比皆是,隻不過主角通常不是中國人罷了。即使現在我開會講話可以滔滔不絕,寫個郵件動輒一瀉千裏,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小時候父母言語之中有點鄙視的能說會道的那種人,但其他很多位高權重者必備的素質,像高能量、厚臉皮、抗壓性、決斷力等,還是沒有達到相應的水準。我們的資深副總裁沒在美國念過一天書,但他既能跟人勾肩搭背抽煙套近乎,又能霸氣十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得理不讓人,無禮狡三分。雖然我看不上他的邏輯思維,他的表達也遠不如我清晰明了,但是他而不是我坐在角落的辦公室,連我自己也不是十分驚訝。
就在我們兢兢業業地想在事業上更上層樓的時候,我們的孩子也一天一天長大,到了上大學的年齡。我們矽穀華人對名校的重視和崇拜是有目共睹的。朋友聚在一起,孩子的教育永遠是熱門話題,而孩子的教育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又是哪個孩子今年進了哪所名校。即使這個上名校的孩子與在座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妨礙大家談得興致勃勃,眉飛色舞。如果孩子的父母恰好在場,那麽他們馬上成了社會名流,公眾偶像。朋友們頻頻向他們發問,挖掘他們培養孩子的秘訣。如果他們就地召開記者招待會,其陣勢和規模大概比得上某些國家的元首政要。
我當然知道名校好,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名校,但對名校的局限也有清醒的認識,知道名校不是解決人生一切問題的靈丹妙藥。我想讓孩子自由自在、飛揚跋扈地地追求自己的夢想,不想讓他們低眉順眼地看著名校的眼色長大。所以我從不跟孩子說以後一定要上麻省哈佛斯坦福,也從不在家裏津津樂道誰家孩子又上了什麽名校。不小心遇上人家熱火朝天地討論這些話題,我都盡量躲開;如果女兒在場,我更是恨不能給她戴一副防毒麵罩。
當然孩子不可能與世隔絕。尤其是上高中後,我們也從社區傳染了一些名校狂熱。雖然盡量我行我素,等到女兒申請大學時,我們定力也不夠,也慌張起來。我知道女兒是好學生,上一所好大學不成問題,但我暗暗希望她進入最難進的、排名最靠前的頂尖私立名校。我心裏清楚,上排名稍微靠後一點的公立大學還是私立名校,並不是她將來事業是否成功、人生是否幸福的關鍵,更重要的還是她的性格、能力和素養。但為什麽我如此希望她上私立名校呢?想來想去,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喜歡名校的光環。我一直不以為然的名校情結,我也有;人家愛虛榮,追名牌,我也一樣。
女兒的學習成績雖然還過得去,跟其他華裔孩子比卻很一般,因為她除了學校那幾門功課外,再無其他課外學術活動。但她是足球隊的隊長,又是校報的總編,最後雖然也被某些名校拒絕,還是進了排名很靠前的名校。因為這個結果,我覺得對女兒的教育實驗不算完全失敗,心裏的一塊石頭才算是落了地。
但這一兩年來,我對自己教育女兒的思路也產生了一些懷疑。有些過去不屑一顧的事情,現在我覺得可能也有價值。比如如果引導女兒多學數學,還是會為她以後的學習打下更堅實的基礎;如果夏天送她去上挑戰性強的夏令營,而不是讓她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也可以讓她多接觸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有更廣闊的眼界和興趣。有些我認為對孩子管得太多太嚴的父母,照樣和孩子有親密的關係;孩子有更多自由和成長空間,也未見得就更加成熟獨立。而且對父母來說,到底是最希望孩子上名牌大學讓自己臉上有光,還是家庭和睦、生活幸福,又或者體貼父母、善解人意,在生活的不同的階段也會有不同的答案。
但因為教育不是一件可以在實驗室重複的事情,而且每個孩子都不一樣,到底怎樣做才對也很難說。也許還是像媽媽一樣,珍惜自己得到的一切,最為明智。中國人的名校情結一直是個引人入勝的話題。我們對名校這麽熱衷,當然是因為重視教育,但其中肯定也有其他因素,比如虛榮心、好勝心、不安全感等。而且每個人教育孩子的理念,都在很大程度上受自己人生經曆的影響。從媽媽對我的教育方式,到我對女兒的教育方式,都多多少少可以看到這個影子。這些從自己的人生經曆得出的結論,有些很有道理,有些卻隻是偏見。但到頭來,不管我們有沒有名校情結,有沒有個人偏見,教育孩子的方法有何不同,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們都在盡自己所能,讓下一代有最好的機會來享受人生。這一份天下父母共有的苦心,永遠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