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關心生命意義又極端怕死的人,我對宗教是很感興趣的。但由於並不信奉哪一門宗教,讀宗教書籍時我偏愛的是比較驚世駭俗的那一種。我很想拍拍自己的肩膀,標榜自己擁有“不可知論者的理性”,但我自己也知道,這裏麵更多的恐怕還是獵奇心理。不管怎麽樣,我的確一看到《上帝傳》(God: A Biography)、《錯引耶穌》(Misquoting Jesus)這些名字,就好奇心大發,而《不信教者的耶穌》(Jesus for the Non Religious)也引起了我同樣的反應。
《不信教者的耶穌》的作者是新澤西州紐瓦克聖公會主教堂的退休主教約翰.謝爾比.司龐。雖然天天在教堂布道,司龐卻不是你的everyday bishop。他是個“自由派基督徒”,他不相信有一個主宰世界命運、傾聽人們禱告的上帝,更不相信這個上帝在公元一世紀的時候化身成一個加利利的農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但這並不奇怪。常言道,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在這些年的新無神論運動中,反戈一擊的“前基督徒”往往最有影響,殺傷力也最大。
當然,說司龐是“前基督徒”是不準確的。司龐並不主張人們放棄基督徒的身份和信仰。他堅稱自己仍然是一個基督徒,隻不過他所相信的基督教不包括那些陳舊、落後、超自然、明顯違背現代科學的東西,而是一種“新的基督教”。這種新的基督教是個什麽東西呢?嗬嗬,這就要看看《不信教者的耶穌》了。
司龐認為,耶穌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因為他的人格魅力,追隨者們對他心悅誠服,頂禮膜拜,甚至“驚為天人”:也就是說,看到耶穌,人們驚呼說,這個人簡直就是上帝!
後來,耶穌被羅馬總督釘死在十字架上,他的追隨者們也如五雷轟頂,痛不欲生:這怎麽可能?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嗎?上帝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從耶穌被處死,到四部福音書中最早的馬可福音寫成的幾十年時間裏,他的追隨者們(大部分都是猶太人)每星期都在猶太教堂中一邊閱讀猶太聖經,一邊講述耶穌的故事,一邊試圖對發生在他們眼前的慘劇做出解釋。最後他們終於得出了結論:耶穌就是猶太聖經中一再提到的救世主!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匠的兒子,而是上帝的兒子;他到人間來,是為了宣傳上帝的榮耀;他的死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死,而是升天回歸天父。
按照這樣的思路,耶穌的生活故事也慢慢發生了變化。隨著耶穌的門徒漸漸凋零,人們對耶穌的生活細節知道得本來就不多。在填漏補缺的過程中,舊約聖經中對彌賽亞繪聲繪色的描述派上了用場。因此,耶穌不再是出生在拿撒勒,而是出生在伯利恒;耶穌是處女的兒子;耶穌有12個門徒;他的被捕是因為猶大的出賣;他可以在水上行走,可以用五餅二魚喂飽五千餘人,可以把水變成酒,可以讓無花果樹瞬間枯萎,可以讓人起死回生,自己也有了複活和升天的本事。
當馬可開始寫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福音時,耶穌的生平故事已經經過了幾代人按照猶太聖經的藝術加工。因此,馬可福音中的耶穌,以及以馬可福音作為主要資料來源的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的耶穌,都不再是曆史上的耶穌,而是門徒們構造的神話了。
但雖說如此,司龐並不懷疑耶穌作為一個曆史人物的存在。他的理由主要有三點。第一,耶穌的出身十分卑微;第二,耶穌曾經是施洗約翰的弟子,並接受了約翰的洗禮;第三,耶穌最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如果耶穌完全是人們無中生有編造出來的傳奇,人們就不會讓這些有損他光輝形象的情節出現在他的故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與兩個小偷一起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在當時看來是很不光彩的事。
不管怎麽樣,被聖經的作者們寫下來的耶穌故事流傳下來,被成千上萬的基督徒們周複一周地誦讀著,並被當成了曆史事實和絕對真理。但司龐認為,如果說在遠古時代,由於人們對自然界的認識有限,他們對聖經中的耶穌故事不加批判地全盤接受還可以理解的話,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如果基督徒們對聖經中那些違犯常理的東西還死抱著不放,基督教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甚至走上滅亡之路,就怪不得別人了。
事實上,近兩百年來,很多聖經學者都得出結論說,聖經不是鐵板一塊。裏麵有很多字句不能當真,甚至有很多錯誤。但由於宗教勢力強大,這些異端邪說在主流宗教團體中都被和諧掉了。
司龐認為,目前基督教的前景非常不容樂觀。因為基督教義中那些明顯錯誤的東西,很多理性的人都對基督教信仰失去了信心,上帝在現代人的生活中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如果要拯救基督教於式微甚至滅亡的命運,就必須改革基督教,勇敢地承認其中錯誤的東西,摒棄耶穌故事中超自然的要素,抽絲剝繭地從種種神話和糟粕中找出基督教的精髓和真義。隻有這樣,基督教才能絕處逢生,象鳳凰涅盤一樣浴火重生。
但是,既然耶穌的故事都被駁得漏洞百出、體無完膚了,基督教還有什麽立足之地呢?別著急,司龐自有他的道理,而他的立足點,就是所謂的“耶穌體驗”(Jesus experience)。為什麽耶穌在世的日子裏有那麽多的追隨者?為什麽在耶穌死去之後,好幾代人都談論他,懷念他,把他想像成彌賽亞,用描述神的語言來描述他?這是因為他有一些了不起的精神特質,比如同情弱者,擯棄歧視,無視宗教壁壘;博大的愛,悲天憫人的情懷;溫良,謙卑,公義。能夠擁有這些特質,正是人性的神聖之處。如果說上帝存在的話,這就是上帝。對耶穌這個人物的崇拜和敬仰,就是要讓這種神聖浸透到我們的生活中來。而這種精神特質,就是基督教的真諦。
所以說來說去,司龐腦子裏的上帝,就是一種“神聖的精神”。這與斯賓諾莎的上帝,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司龐聲稱自己仍然是一個基督徒。但他到底是否還算基督徒,恐怕是見仁見智的事。
《不信教者的耶穌》是2007年出版的,出版後叫好者、叫罵者都很多。我對宗教沒有研究,但我覺得司龐提出的這個觀點還是有意思的,至少指出了信教和不信教之間的第三條路吧。因為這個原因,我覺得讀這本書還算有收獲。
但我不是很喜歡司龐論證自己觀點的方法。為什麽這個故事不可能是曆史事實呢?因為這是不可能的;那麽為什麽聖經的作者要這麽寫呢?有兩種解釋:第一,舊約聖經裏有這種暗示;第二,聖經的作者無法描述耶穌帶給人們的震撼,隻好使用一種宗教儀式般的語言,而這種語言不能按字麵上的意思來理解。
這種論證本來就不是很雄辯,而且重複了很多次。讀這樣的書,本來就是想從精確犀利的邏輯中得到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這本書在這方麵並不十分令人滿足。
我比較喜歡的是“在耶穌身上遇到的上帝到底是誰?”(Who is the God Met in Jesus?)和“認識宗教憤怒的來源”(Recognizing the Source of Religious Anger)兩章。前一章簡單談了宗教的起源,後一章分析了為什麽宗教會引起那麽多憤怒,從而指出傳統的基督教並沒有擴展我們的生命,提升我們的人性。這些文字不見得有很多新東西,但至少說清了我心中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關於耶穌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那一部分則完全沒有達到我的期望。我之所以會拿起這本書來,就是希望它能告訴我,在我這個“不信教者”的眼中,耶穌到底是誰。我一直傾向於認為耶穌這個人是存在的,雖然他不見得是神的兒子。我希望這本書能告訴我一些平時聽不到的關於耶穌的曆史。但這是一種奢望:這本書中關於耶穌的唯一資料來源,還是那幾本被作者批得體無完膚的福音。司龐的耶穌與電視布道家的耶穌相比不是更多而是更少:因為司龐把人們熟知的耶穌故事中的某些要素拋棄了。當然這就是司龐的本意。我之所以感到失望,是因為我有太多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