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洗菜的時候，女兒照例站在旁邊和我閑聊。聊著聊著，她突然想起了什麽。
“媽咪，我長大了能做電影導演嗎？”
“電影導演？當然可以啦。“我毫不猶豫地說。女兒以前說過要做獸醫，建築師，專欄作家，房地產經紀人，但說要做導演還是頭一回。電影導演的工作應該很有意思，聽起來也酷。
“真的嗎？你真的想讓我做導演嗎？”
“你不是一定要做導演，”我說。“但如果你想做的話，我讚成。”
女兒沉默了一會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她又開了口。
“米雪兒跟她爸爸說她想做導演。她爸爸不同意。她爸爸說如果她做導演，他就不認她這個女兒。”
“是嗎？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又停下來。過了幾秒鍾，她像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開了口。
” 其實，我並不想做導演。”
“不想做？那你剛才……？”
“我隻是想考你一下。”
我把目光從一大盆泡在水裏的青菜上收起來，轉過頭看著女兒。她天真無邪地衝我笑著，兩隻眼睛亮閃閃地。 好險，差一點中了她的計了。不過，在她精心設計的這場小小較量中，她自然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我的表現不也無懈可擊嗎？
“所以，我通過考試了？”我明知故問。
“是的，你通過了。”
（二）
女兒的球隊要去看斯坦福和聖塔克拉拉女子足球隊的比賽。出發前，女兒問了我一個問題。
“媽咪，哈佛的體育好嗎？”
“我不太清楚，沒聽說過，可能不怎麽樣吧。”
“他們的足球隊呢？”
“估計也不怎麽樣。”
“我聽說他們的足球隊很爛。”
“怎麽，你想去哈佛踢足球？”
女兒沒有回答，隻是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呀，學術水平高的大學，體育都不太好。我想上好大學，也想在大學裏踢球。可是，為一個破隊踢球有什麽意思呢？“
我不動聲色，但心裏其實直想笑。聽她的口氣，好像哈佛是街對麵的星巴克咖啡館，她想進去就可以進去似的。還嫌人家的球隊不好呢。笑過之後，我又擔心起來。如果她將來萬一有混進哈佛的機會，卻因為足球隊這種芝麻綠豆的原因而不去，那可如何是好？但願到時候她已經放棄了這種幼稚的想法。但另一方麵…… 錯誤的念頭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的。我清了清嗓子：
“也不一定。體育好、學術又好的大學也是有的，斯坦福就是一所。”
不出我之所料，她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斯坦福？我不想上斯坦福，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要去東部，最好是紐約。”
“斯坦福有什麽不好？不就是離家近一點嗎？”當年我千裏迢迢去北京念書，刺激固然刺激，卻也有一種從懸崖上一腳踏下去的恐懼。我一直懷疑，我後來的某些心理問題，就和那種經曆造成的心靈創傷有關。如果女兒能在斯坦福念書，循序漸進地完成脫離父母的過程，是否有助於她的心理健康我不敢說，對我的心理健康肯定是有益的。現在，女兒提起了某些頂尖大學體育水平不高的問題，正好撞到了槍口上，我當然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多人都說，斯坦福比哈佛還難進呢！”
“So？我不想上，為什麽要擠進去？”
“你可以在一所好大學的好球隊裏踢球啊！”
“但是，在離家這麽近的地方上大學？”她皺著眉頭說。“The whole point of 上大學，就是要離父母遠遠的。”
我沉默下來，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傷害。看來這件事情真是 mission impossible。但女兒鑽牛角尖，媽媽也不是省油的燈，我的百折不撓，在某些圈子裏也是出了名的。我決定換一個角度來引導她。
“其實，如果你能上斯坦福，我們不會去騷擾你的。我保證不要求你每個周末回家，也不會時不時跑到校園裏去找你。”
女兒沒吭聲。
“我，我，我們還可以搬走嘛。”看到女兒反應冷淡，我忽然急中生智，計上心來。我們每年冬天都要去太浩湖滑雪，對太浩湖的美神魂顛倒，早就動過在那裏買一棟房子的念頭，隻是一直下不了決心。但如果此舉能說服女兒把斯坦福大學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那麽沒條件也應該創造條件。“如果你上斯坦福，我們可以搬到太浩湖去。”
女兒還是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她從書包裏取出電話說，“我得跟瑞娜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已經出門了。”我的心沉下來。我想把女兒留在身邊的努力又一次以失敗告終了。
（三）
在餐桌上，女兒宣布她找到了導致自己長不高的罪魁禍首。
“就是我前幾年穿的那雙converse。”
“Converse? converse跟你的個頭有什麽關係？”
女兒寬容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人的個頭是跟著腳長的嗎？”
“好像聽到過，”我說。
“那不就是了嗎？我太喜歡那雙鞋，不願意扔掉它，所以每天都使勁把腳往裏塞，把腳擠得小小的，好久都沒長大。”
“噢——”這下我明白了女兒的邏輯。好可愛的想法。再過幾年我可能就聽不到這種童言稚語了。但是，女兒非常羨慕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經常抱怨自己個頭不夠高。一個負責任的媽媽，怎麽能讓女兒無緣無故地為無法控製的事情背黑鍋呢？
“你這個想法並不對，”我說。“那雙converse是穿得久了一點，但跟你的身高完全沒有關係。”
“怎麽沒關係？每天早上我的腳都nice and big。到晚上我把鞋脫下來的時候，它們就變成小小的了。”
“當然，那是毫無疑問的。但你想，如果你的骨頭長長了，這些骨頭會因為鞋子小一點就縮短嗎？”
“呃——”女兒有些語塞，停了一下才承認道，“應該不會。”
“而且，當人們說‘個頭跟著腳長’時，他們的意思是當你發現腳長大了的時候，你的個頭很可能也長高了，並不是說要等你的腳先長了，你的個頭才會長。你的姨媽咪個頭比我矮，腳卻比我長一截，在中國連鞋子都買不到呢。”
女兒笑起來。姨媽咪的大腳，是我們家的一個笑話，女兒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所以，”我接著說，“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如果你以後個頭不高，主要是爸爸媽媽的錯，因為我們沒有遺傳給你長高的基因，記住了嗎？“
女兒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又開了口，“媽咪，you are so good at this.”
"At what?" 我已經猜到了女兒的意思，但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At making me feel good."
“當然了，”我的心快樂得都要融化了。“我是你媽媽，這是我的工作呀。”
為什麽要把孩子拴在自己身邊呢？孩子成人，父母的責任也就基本結束了，可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不是很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