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Lucerne
(2015-02-19 16:55:42)
下一個
去年年底去瑞士滑雪,是我們第二次去這個中歐小國。十多年前,我們曾在Interlaken停留,還在Lucerne住過兩個晚上。
女兒對那一次歐洲之行是沒有任何印象了。也難怪,她當時還不到四歲呢。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去歐洲,有無數如雷貫耳的地方可以拜訪,難免像小孩進了琳琅滿目的糖果店,欣喜若狂,不知所措。於是跟著一個旅行團,跑了英國、法國、瑞士、意大利四個國家。女兒知道我們去過巴黎,可能因為平時提得較多,書架上又擺了張艾菲爾鐵塔前的照片的緣故。她也知道我們去過瑞士,因為我經常跟她講起一個小故事。住在Lucerne的時候,從旅館的窗戶可以看見一家教堂的兩座尖塔,非常秀麗優雅。清早起來,我牽著女兒的手,穿過冷冷清清的街道去看尖塔。走進教堂,裏麵空空的沒有人,其他物件擺設也很普通。女兒四處張望了一番,大概覺得這個地方也不過如此,於是胸有成竹地說,“這個尖頂看完了,現在我們去另一個吧。”
“另一個?”我有點納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我馬上明白過來。於是我忍住笑,撫摸著她的手背說:“Guess what,我們現在已經在另一個尖頂下。”
但女兒這個小小的錯誤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就像孩子做歪了的陶藝作品,比做得完美無缺的還要更討人喜歡一樣。我從來就對這個從自己生命裏分離出來的小生命,尤其是她小小的腦子的想法,感到非常好奇。每當她有些匪夷所思、出乎意料的念頭,我都像園子裏長出奇花異草一樣珍惜,恨不能把它們像名畫一樣裱糊起來,掛在牆上欣賞。因此,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講起過這個故事,也就讓她對自己到過瑞士這件事有了印象。
這一次去瑞士,行程當然跟那次完全不同。首先我們隻去瑞士一個國家,兩個星期的時間都將在這裏度過;其次我們這次的主要目的是滑雪,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將花在阿爾卑斯山中,剩下的日子才會在幾個城市走走逛逛。
不管怎麽樣,去瑞士總是令人興奮的。瑞士這個國家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瑞士這個名字是和秀麗、舒適、富足、精致聯係在一起的,似乎代表了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事物。
我們是從蘇黎世進入瑞士的。蘇黎世的機場就讓女兒喜歡,這裏的建築、壁畫、椅子、乃至洗手間,都跟美國不一樣。當然美國人對歐洲從來都是盲目崇拜的,但女兒喜歡我們還是很高興。她甚至當場宣布以後她或許會搬到這裏來住。我們二話不說,大力支持。為什麽不呢?若果真如此,我們豈不是有了更多來瑞士的借口?
Zermatt是阿爾卑斯山中群峰環繞的滑雪小鎮,窄窄的圓石鋪就的街道,依山而建的精巧房屋,既有滑雪場的活力,又有度假村的悠閑,山峰冰川的壯觀,和瑞士小鎮的雅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們到達的第二天晚上,灰色的天空開始飄雪,一飄就飄了一整天,房屋和街道都披上了厚厚的銀妝。每天滑雪歸來出去吃飯時,街邊的飯店、麵包房、咖啡館、酒吧都燈火通明,高朋滿座;街上來往的行人都用大衣圍巾裹得嚴嚴實實,每個人都因為呼吸了一天山野的新鮮空氣而臉色紅潤,神情舒展。清冷的風吹在臉頰上,雪在靴子底下吱吱作響,樸拙的出租車從身邊開過,教堂的鍾聲響起,各色燈光在夜色中閃爍:Zermatt變成了一個冬天的童話世界。
但童話世界裏的日子總是不會長久的。一轉眼,滑雪之旅已經結束,我們從山上蜿轉著下來,又經過很多美麗的湖泊,來到了Interlaken。到達Interlaken的第二天,我們坐著金色快車,來到了Lucerne。
Lucerne或許是我們這次瑞士之行最向往的地方了。誰會不喜歡Lucerne呢?很多人都認為Lucerne是瑞士最美麗的城市,羅伊斯河,卡貝爾橋,水塔,湖光山色,風光旖旎。但在我們對Lucerne的向往中,最主要的還是舊地重遊的興奮。世界上美麗的地方很多,但跟自己的過去有聯係的,卻隻有寥寥的幾個。
去Lucerne那天下大雪。從火車站出來,眼前就是羅伊斯河,卡貝爾橋和水塔上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我們沿著河邊走,又悠閑地過橋,一邊看橋上的壁畫,水中的天鵝。眼前的風景是熟悉的,卻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心情很平靜。或許是以前來過的緣故,沒有什麽非去不可的地方。已經置身在一個美不勝收的地方,目的地已經到了。旅遊本來就是蜻蜓點水的代名詞。不管是走馬觀花,還是下馬看花,都隻能是浮光掠影,淺嚐輒止。尤其是在城市裏。城市的內涵是豐富的,每一條街都有內容,每一棟樓都有曆史。河上的風景是美的,街上的建築也很美,但街邊每一張門、每一扇窗的後麵,也都可能藏有幽深而綿長的故事。坐在飯店裏看菜單,點菜,慢慢地體會盤子裏的食物;或是找家咖啡館坐一下午,看著河上的風景出神,都沒什麽不可以。一個隻在一座城市逗留一天的人,不可能奢望對這座城市,和在這裏居住的人有同樣深入的了解;而我們在旅遊中所追求的由景物的變化帶來的精神的頓悟,靈魂的洗滌,又可遇而不可求,往往在最沒有預料的時候出現。所以索性放寬了心,愛怎樣就怎樣,隨心所欲,隻要自己開心就好。這麽一想,旅遊進入了一種更自由的境界。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逛了一通,又在一家洞窟似的飯店吃了pretzel和香腸的午餐,最後還是決定去有名的獅子紀念碑看看。獅子紀念碑是一座負傷獅子的雕像,是用來紀念在1792年法國革命中為保衛法國王室而戰死的瑞士雇傭兵的。獅子紀念碑是Lucerne除了卡貝爾橋和水塔之外最有名的景點,上次來Lucerne時我們也去看過。
於是沿著曲折的街道向獅子紀念碑的方向走。雪還在紛紛地下著,地勢越來越高,遊人也越來越密,其中有很多一群一群的中國遊客。路上遠遠地看見一間有兩座尖塔的教堂,心想這是不是我和女兒去過的那一間,但一時是無從知道了。終於,獅子紀念碑到了,眼前是一片水池,後麵石壁上雕著一頭悲傷的獅子,一把刀插在它身上。
大人小孩都興奮起來,紛紛掏出手機,互相拍照。女兒卻停下腳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Wait, Mom, I've been here before!”
“你當然來過,上次我們來Lucerne,也到這裏來看過。但是……我以為你早忘了。”
“我記得,我一看就想起來了。”停了停她又說,“可能我們買過一個這頭獅子的雕像?”
買過嗎?我不記得了。在我們現今的房子裏是找不到什麽獅子雕像的。或許在哪個角落?哪隻箱子裏?很多年前,在給女兒的心靈留下印記之後,就被丟了進去?又或者,雖然女兒對兒時的歐洲之行基本上忘光了,但這頭獅子是如此悲哀,在她幼小而敏感的心靈裏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在適當的時候,比如說,這個大雪紛飛的下午,站在這座石像之前,記憶之門又被重新開啟?
其實,我從來不覺得女兒小時候帶她出國旅行是一種浪費,盡管很多人這麽說,盡管女兒也怪我們,為什麽在她四歲不到時帶她去意大利,讓她白跑一趟,沒留下任何記憶。旅行是一段經曆。能夠給未來留下美好的記憶固然好,但當時享受了它還是更加重要。孩子每一階段有每一階段的可愛之處,因此每一個時代的旅行也有它自己的風味。小時候的孩子懵懵懂懂,卻甜美可人,把父母當成她的整個世界;青少年桀驁不馴,卻有了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力。況且,也許我是一個自私的母親:我們的第一次歐洲之行雖然沒有給女兒留下太多記憶,給我是留下了的。而且我也知道,在那一趟旅行中,我們一家人都是多麽高興,不管是因為看到了美麗的風景,還是因為吃到了美味的冰淇淋;不管是坐在爸爸肩頭,手舞足蹈的女兒,還是牽著女兒的小手,穿過清晨行人稀少的街道,去看一間有兩座尖塔的教堂的年輕母親。
但盡管如此,女兒在這一刻拾回過去的記憶,還是讓我非常驚喜,好像連接過去和現在的一扇門突然被推開,一條被阻塞的河流突然通暢,一個原本漆黑的角落突然照進了一縷陽光。我們像在海灘漫步的人,意外地撿到了一枚很美的貝殼。我們發現,在我們共同擁有的過去的記憶中,又添上了寶貴的一刻。
是這樣嗎?還是有什麽更深層的東西?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還有些什麽,但到底是什麽,又想不清楚。算了,即使是自己的心情,也不必總要弄個水落石出。我知道的是,那一個下午,我都飄飄欲仙般莫名地高興。離開獅子紀念碑後,我們到Heini喝咖啡。寬大的玻璃窗外,雪在風中斜斜地下著,行人在雪中躑躅前行,地上的雪被睬緊了,又被一層新雪蓋上;而在玻璃窗溫暖如春的這一麵,家人和朋友圍著兩張圓桌坐著,說說笑笑,桌上擺著的熱氣騰騰的咖啡,香氣撲鼻。一切都恰到好處,一切都完美無缺。我的第二次瑞士之行,在那個時刻到達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