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呆霸王惹禍牽舊案 悍妒婦作歹設新謀
【批語:餘獻拙擬一回目:“時艱年荒骨肉漂泊 運蹇命薄裙釵流離”,化用唐詩古意,或可一用。 畸笏老人】
詩雲:
從來遊宦多躊躇,平野孤嶂淚淒楚,
華筵終散孰思過,世事循環近汝吾。
話說襲人端茶進來,見寶釵坐著看著寶玉讀書,也不好打擾,微笑不語又退了回來,往那邊屋子裏來,迎麵與薛姨媽、薛蟠、薛蝌打個照麵,站著和他們說了一會子話,就上自己房裏去了。薛姨媽邊走邊道:“此次外出到南邊置貨,要多帶些衣裳,都十月的天氣了,夥計們別叫他們亂吃酒,吃醉了誤事。”薛蟠道:“這一去得幾日不歸,家裏還得母親、妹妹操心了。那娘們再吵鬧,就關在房裏不讓他出來,我回來再好好收拾他。”於是和薛蝌帶了張德輝和幾個當鋪裏夥計往山下去了。
寶琴過來道:“大哥這又是要去那裏?”薛姨媽道:“他是和一個叫冷子興的兄弟到外頭做生意,得幾日不歸。”寶琴道:“大哥也知道操心了,不象以往隻知流蕩,荒廢時日。隻是冷子興這人不知怎樣,信不信的過。”薛姨媽道:“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弟兄,豈有不幫襯著的。”又道:“你大哥的事不用你多慮,隻是你現今空懸著一個人也不是事啊。那府裏的蓉哥兒自從離家外出闖天下,身邊也沒有個貼心人。我想著你也是寡居,你婆婆一家早已沒了音信,想是凶多吉少,不如你就跟了蓉哥吧。他也攢了些梯己,在外頭做生意,昨兒托人捎來書信一封,要向你哥哥提親,想是他看上了你。你也別挑挑揀揀的了,歲數大了不好說人家。”
寶琴低頭半天道:“侄女一生不嫁,望太太成全。那邊還托人照顧著兩歲的兒子,沒有帶過來,拖著個孩子怎麽再醮?即便有人應允了婚事,以後也未必待孩子好。我守著兒子把他撫養成人,考取功名,再娶了老婆成了家,就遂心如意了。何必再提再嫁癡理!”薛姨媽道:“你孤兒寡母的也不好度日,又有多大指望?”寶琴道:“嬸子莫要逼侄女才好。我在這裏住了幾日,孩子還在別人家寄養的。我明日就到那家帶了孩子到外地去,嬸子不必掛慮。”薛姨媽道:“你那兒也別去了,就住在這裏我們還能照應著你娘倆。”寶琴因有自己的想法,不肯淹留山莊,執意要走。眾人勸解無益,隻得罷了。又過了一日,寶琴背著包裹離了眾人而去。薛姨媽同著寶釵襲人等送他到山下,數隻淚眼目送他走遠了才轉身回來。
且說多姑娘幾次上山閑逛,看薛蟠不理他,又打起薛蝌及下人的主意來,寶釵、寶蟾、金桂都屢次斥罵逐攆,然多姑娘乃厚顏油滑之人,臉上堆著笑臉兒,嘴裏也是花腔花調,弄的人不好當麵與他生起氣來,況當初攻打賈府,他也出了不少力,幫了不少忙,隻得隨他而為,忽不久,多姑娘得了素嬰風疾,不愈而死,大家才鬆了口氣,少了一個障孽。
且說薛蟠、薛蝌帶奴仆到城裏和冷子興及他的弟兄夥計相見,大家兌了銀子合夥做生意,到外省買香料。一路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有了店家就住著,到了罕有人跡的曠野隻得打地鋪將就著,感受風路草霜,頗為辛勞,也非一日。
那冷子興是個花花腸子的人,見薛蟠呆憨、薛蝌老實,又隨身帶了不少銀兩,不免生出不良之念,連哄帶騙,把薛蟠的銀子賺去不少。薛蟠有些不興頭,但礙於體麵,不敢得罪,隻是吃些啞巴虧,思量著冷子興一班人欺負自己,時時飲酒動氣埋怨不已。
這日進城與眾位在個鋪子裏吃飯飲酒,因多喝了幾杯,就無故和冷子興的一個夥計吵鬧了起來。眾人越勸,他越發動了氣,就罵起來了。夥計不依,薛蟠就拿起酒碗狠命砸了幾下腦袋,冷子興等唬的去奪他手裏的碗,也被他往腦袋上砸了一下,頭上即刻腫起一包,捂著頭道:“兄弟敢是真惱了,動起真的來?”又見那夥計大叫著在地上翻滾捂著腦袋,流出大片血來,原是砸中囟門,忽然把腿兒一蹬,竟是死了。
冷子興抓住薛蟠脖領道:“大夥快去報告官府,出了人命了。”眾人急忙把薛蟠扭往當地縣衙。薛蝌見狀不妙,慌忙坐了馬車趕回山莊去告訴薛姨媽、寶釵。冷子興親寫了呈子,遞與官府,看他本縣怎麽批了再作道理。本地縣令因覺此案不係本地人氏所犯,又派人將呈子連夜騎馬趕往金陵,把案子推給當地州縣官。恰逢雨村接了此本,要坐堂審案。薛蟠也被送回金陵審理,冷子興和眾人也趕了回來。
話說薛姨媽、寶釵在山莊做針線消閑,忽見薛蝌滿頭汗闖進來道:“嬸子,大哥出禍事了!”薛姨媽、寶釵聽了嚇了一跳,忙問怎麽回事,薛蝌便一五一十說了。薛姨媽、寶釵駭得麵如土色,都哭道:“怎麽這麽糊塗,又闖了恁大的禍。”薛蝌道:“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麽辦才好。依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趕去給縣太爺送去,說大哥是誤傷,不是故意的,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親戚朋友去上衙門說情。”
薛姨媽哭道:“我也不活了,趕到那裏見他一麵,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麵勸,一麵道:“ 兄弟快辦去罷,我先到裏間取銀五百兩來。”到了屋裏取出銀子交給薛蝌。薛蝌急忙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麽信即刻打發人回來報與家裏,不可叫老年人操心。”薛蝌答應著去了。這寶釵解勸薛姨媽莫要傷心。
隻見金桂闖進來道:“大爺明兒有個好歹不能回來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口口(按:朱筆塗抹去兩字)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裏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又氣又急,罵金桂不停。金桂是個不畏懼的,和他對口起來。幸好寶蟾進來幫著寶釵嗬斥金桂,金桂才“哼”了一聲出去了。
且說雨村接了呈子,即傳原告之人來審。冷子興與兩個夥計進來磕頭道:“被砸死者乃小人拜把子兄弟。薛蟠原係金陵一霸,仗著財勢無端害死性命,他隻當作兒戲。望大老爺作主,嚴懲凶犯,剪惡除凶,為死者伸冤,百姓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因昨夜剛收了薛蝌五百賄銀,又想著以前曾有馮淵一案,皆是薛蟠所為,當初自己也是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馮案,今兒便要效法往事,敷衍亂判,隻是看見舊交冷子興在內,遂沒有了主意,乃道:“據查此次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案件既明,事實清楚,各位退下,明日聽審。”說完正要退回。
忽見冷子興向他使個眼色,心下戰啜道:“冷子興近年定是做了些生意,發了財,今日穿戴不凡,頗似個豪門巨富,不可大意,看他的意思還有話說,不如令侍從退去,把他帶至密室詳談。”乃道:“冷子興先留下,其他退下。”眾人都應了一聲退了。雨村帶冷子興進了密室,先續些交情,再笑問還有何話要說。
冷子興道:“老爺有所不知,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戶人家不過賈王薛史四家,然那都是前朝的官了,如今早已沒落。薛家也已失了勢,把王八脖子一縮,躲在窮山上度日。老爺礙著情麵不敢惹他,其實有何可懼,不過是個草民罷了。他家裏隻怕再拿不出幾兩銀子了,老爺怕他做甚。”一麵說,一麵從袖子中取出一疊銀票。雨村接了,竟有二千銀兩,比薛家所送多出幾倍,不覺笑道:“本官糊塗,沒有細查,差點把個殺人凶手放走了。明兒定要重新審理,把凶手打入死牢。”冷子興笑道:“老爺明察,小的告退。”雨村笑著送出門外。
第二日升堂重審,眾衙役吆喝一聲,薛蟠被帶了上來,跪倒在地。冷子興與幾個弟兄也跪著聽訊。雨村喝道:“薛蟠,你知罪嗎?”薛蟠道:“本人隻是誤殺,求老爺明察。”雨村冷笑道:“放屁!好個歹民,連殺二命,還想抵賴。”薛蟠不覺愕然。雨村道:“你還記得那年的事嗎?本地一個名叫馮淵的鄉紳之子,被你搶了妻子,還逞凶喝著手下人將他打死。你便沒事人一般,生拖死拽,把人搶走強娶回家。如今又犯命案,還要狡辯,你當衙門是你家啊,可以隨來隨去的?來人,把薛蟠打入死牢,暨日處斬。”薛蟠聽了大叫道:“狗官!你又收了多少賄銀,貪贓枉法,不怕雷神老爺打到頭上嗎?”雨村喝道:“別跟他羅嗦,快帶了下去!”上來幾個衙役把薛蟠拉拽出大堂去了。冷子興等也含笑退回。
且說薛姨媽、寶釵在山莊獲知薛蟠判了死罪,本秋後處斬。恰時序正是深秋十月,到了斬期,幾日後就要刀起頭落,都抱頭痛哭,連忙叫薛蝌再往衙門裏送銀子,結果白白打了水漂,薛蟠還是被處斬了。在外頭的包裹銀子也被冷子興等吞占了,查不出頭了。薛家遭逢如此飛災橫禍,不啻驚風密雨,皆湣惻悲泣。薛姨媽因日夜啼哭,不覺病倒。薛蝌自悔沒有照看好哥哥,離開山莊,到外地謀生去了,一去不回,失去了音信。
寶釵一邊照料母親,一邊對付金桂的吵鬧,可謂煎心焦首,傷痛欲絕。寶玉見寶釵悲戚,放下書本來勸,反被他嗔著勸回去了,道:“家裏不用你掛慮,你還是認真讀書是正理。”寶玉隻得進門關了窗子看書,神思卻早飛往別處去了,想到自己雖和寶釵成婚,住在山中,終是寄人籬下。日用起居,全靠薛家協助,自己竟是個無用書生一般。素又討厭經濟文章,賈家一敗塗地,皆由做官而起,不願再奔(按:自“也含笑退回”始,至“不願再奔”過錄本拍攝因命名不慎被覆蓋)仕途,誰知寶釵卻強求他讀書。二人誌趣不投,他似枯魚失水,泥塗索居,甚不順心如意。
正在傷心,忽見窗子被人推開,有人在外笑道:“寶兄弟讀了這會子了,該餓了。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我給寶兄弟送來,當作宵夜吧。”寶玉尚未答言,已見金桂推門進來,“撲哧”的笑了一聲,把杯盤果子往桌上放。又見他鬆挽著頭發,披著衣裳,打扮得妖調非常,露出雪白肩膀,拿眼忒斜著笑望著他。寶玉已知其意,要把他拉在渾水裏,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又羞又急,不尷不尬的,又不好斥逐,遂不得主意起來,乃道:“嫂子費心了,倒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麽又勞動嫂子親自送來呢?再說我又不餓。”金桂道:“自家人何必說這些套話。嫂子關心你,你難道不領嫂子的情?“寶玉道:“嫂子請回吧,我要吹燈睡覺了。果子放著我一會兒吃。”金桂忽然一把抓住了手道:“你嫂子現在死了男人,守著活寡,日子難熬的很。兄弟就跟我離了這裏,咱們到外頭度日去吧。”說著硬往外拽。
寶玉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麽話,簡直混帳透頂!嫂子快鬆手,不然就嚷了。”誰知金桂是個力大的,隻把寶玉拽到大門外,要往山下走,隻見外麵黑漆一團,碧雲遮月,不辯人麵。
寶玉掙紮著,聽見身後不遠處有人聲嘈雜聲,隻見那邊火光衝天,原來幾處房屋著了火,人影憧憧的嚷著去救火。金桂冷笑道:“火是我放的,他們隻顧救火,不會顧及這邊來,寶兄弟,快隨我下山罷!”又用力拉拽寶玉起來。
忽聽門裏有人喊道:“賊婆娘休要逃走,快把手放了,簡直是恬不知恥!”
原來是薛姨媽、寶釵趕來了。金桂一邊拽著寶玉往山下走,一邊拿腳去踹薛姨媽、寶釵,喊道:“我如今連男人都沒有了,白白的守寡。你們倒快活了,也不管我難受不難受。”薛姨媽怒喝:“反了,縱火犯案,連婆婆都踢了,真是個惡毒婆娘!”金桂仍拽著寶玉往山下走,嘴裏道:“我就反了,我還要害死你們呢!”薛姨媽、寶釵上來打耳光,奪手掙開。金桂和他娘倆撕打一團。
寶玉急忙又拉又勸,隻見蔣玉菡、襲人、寶蟾、鶯兒都匆忙趕來。薛姨媽嚷道:“我如今也不怕人笑話了,我非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寶蟾也上來對金桂拳打腳踢。蔣玉菡、襲人慌忙拉勸,要眾人停手,不要打了。
張德輝與幾個夥計喘籲籲跑來道:“太太,火已經救下了,不知係何人所放。”薛姨媽忿然道:“反流天龍,家裏出了禍害了。”
金桂見他們人多,怕他們上來動粗,自己未免吃虧,匆匆奔往院子裏去。薛姨媽等都罵罵咧咧的。一時大家回到屋子裏,金桂關了房門,吹燈假裝睡了。薛姨媽、寶釵等聚著痛罵了一陣也睡去了。等到半夜,金桂又起來要放火燒了寶釵房子,幸被麝月起來撞見,歹婦惡計未有得逞,悻悻轉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薛姨媽、寶釵從此多了心眼,時時防範著金桂再興風作浪。金桂假意向薛姨媽、寶釵道歉,哭道:“我是糊塗脂油把心蒙了,竟打去寶兄弟的主意來。如今我孤苦無依,要把我趕了,我又到那裏去?求婆婆、姑娘原諒我,以後我再不鬧了,老老實實度日。”薛姨媽、寶釵知道他是扮給人瞧,但見他一連數日安安靜靜的不哭不鬧,隻是在自己房裏做針線活,暫且信了他的話,不去理他,各忙各自的去了。
時至深秋,天氣清冷,樹上罕聞秋蟬唱,李嬸、李紋、李綺母女三個自那日逃出賈門,背著包裹一路漂泊,不知去往那裏投奔,李嬸雖操心女兒的終身婚事,然二女皆同李紈一樣,似死灰槁木,誓作未嫁貞節女,李嬸歎了口氣,不好說些什麽,正是:
家敗豈罕宦遊人,漂泊無心物候新。
東皋村牧驅牛返,薄暮樹色搖落紛。
心緒淒淒嗟運命,情懷戚戚懷故人。
風鳴月照雁南度,兩行清淚悲無盡。
這日流落江邊客棧,母女三人難以入眠,走到江邊坐了,黯然神傷訴說賈家往事,都不禁落下淚來,隻見江上劃過客船,船上燈光掩映,時至夜深,鮮有人聲,忽聞舟首傳來嗚嗚咽咽的笛聲,不知是哪個失意之人坐在船首獨自吹笛釋悶,母女三人聽笛聲淒涼,趁著夜深江寂,越發感傷。
你道吹笛之人是誰,原來就是離開紫檀堡流浪的薛寶琴母子,因無處可往,寶琴攜兩歲兒子往江南漂泊,孤兒寡母日子過的艱難,冷風吹過,衣單體寒,寶琴忙裹緊懷裏兒子,麵色淒然持笛再吹,心內悲苦,前程何處,水波漾漾,月色淒寒,淚光中仿佛又看見大觀園俏影奔走,捕蝶摘花,耳邊似又聽見怡紅院諸人歡聲笑語,真是肝腸寸斷,舊夢難尋。
寶琴到了南方,給人做衣裳謀生,日日教兒子讀書寫字,這日黃昏,忙了一天又伴著兒子讀書寫字,猛然看到“梅”字,眼中卻掉下淚來。兒子看他眼中有淚,訝然問他道:“娘親好端端怎麽哭了,又是那些鄰裏欺負你了不是?”寶琴道:“我是看到‘梅’字,想起你父親來,心一酸,才掉淚的。”掩口走至自己屋裏,伏案無聲而泣。良久,又拿起桌上殘鏡,抿了抿鬢角,看到年華匆促,青春不再,所到之處皆有惡人糾纏調戲,孤兒寡婦過的艱難,更加傷心,隻得打起精神去給兒子做飯,一心想著守節苦熬,養到兒子十二歲,他得了大病一場,不治而亡。稚子力薄勢單,含淚親將他葬了,無人幫襯,獨自承家過活,好不艱辛,人人皆談而神色感傷,搖搖頭歎息。
卻說李嬸、李紋、李綺母女三個漂泊異地,卻被當地官府查問,獲悉是前朝官員後人,以掃清前朝餘孽為由,將李紋、李綺發配東北,李嬸幸好上街買針線,逃得一劫,然骨肉分離,生不如死,日日以淚洗麵。
且說東北有個寧古塔,是專接收犯人之地,李紋、李綺一路辛苦,到了寧古塔,為保貞潔,誓不與男人多言,有男人上前搭訕,都被他二人冷言相拒,兩人終身未嫁,命運實堪嗟歎。暫時說不到這裏。
隻說那日小鵲逃出賈府,回到江南親戚家度日。不覺又是夏日,村子裏收割了水稻,歡聲笑語慶祝豐收,家家舉杯痛飲。小鵲同幾個姐妹也在村子裏奔跑嬉戲,來到村頭河邊,見圓月掛在枝頭,明晃晃的,煞是好看,一陣清風吹過,夜深,蟬被明月驚動,又鳴叫一番,河裏蛙聲一片,天外幾點星光,那幾個姐妹都彎腰到河裏捉泥鰍去了,小鵲獨自一人去捉樹上鳴蟬,忽聽路邊有人哭著念道:“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兄弟,這首詩就當做離別贈言給你,從此咱們多多保重,日後會有重逢之日。”小鵲驚訝走了過去,隻見五、六個公子正站著淌眼抹淚道別呢,看著甚是眼熟,再一想,認出來了,原來是賈府的幾個落難子弟路過此處,乃是賈蓁,賈萍,賈藻,賈芬,賈芳,賈荇六個。小鵲不覺含淚過去望著六人不語,六位唬了一跳,見是當年家裏的丫鬟,都道:“竟然是你,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大家流淚說著往事,都唏噓不已,六公子本是路過此地,連夜還要趕往異地謀生,小鵲勸他們暫不要過於匆忙勞累,帶六人到一處無人居住的農家小院將就睡了一夜,還拿來當地人慶豐收未吃盡的瓜果給六人吃,第二天一大早,小鵲急忙起來看視六人,卻發現六人已經不見了,流著淚走到(村)外,遠遠望去,隻見六個身影漸漸消失天際,甚是感傷。暫時丟開不提。
隻說衛若蘭在賈家菜圃射殺錢槐之後,翻牆逃走,趕回自己家中。史湘雲與衛老爺、太太、眾家仆見他胸佩金麒麟倉皇回來,都迎上去問長問短。衛若蘭歎氣皺眉道:“賈家完了,人都死絕了,我也差點命喪賊手。這世道都亂成這樣了,做官的不是被皇上處死,就是被賊寇殺死,實是劃不來。”史湘雲急忙含淚問道:“寶玉哥哥和林姐姐怎麽樣了?”衛若蘭低頭歎道:“一個被強盜擄走了,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想是凶多吉少。”湘雲不覺大哭道:“我要去找他們去!”挺身要往門外走。衛老爺忙一把拽住道:“外頭正在打仗,你上那裏找去?”湘雲捂口跑自己屋裏哭去了。衛老爺、太太忙命家奴做飯,給兒子洗塵。一家人坐著邊吃邊談論國事,個個有悲戚之色。
湘雲在屋裏把茶杯打碎,哭成淚人兒。翠縷一邊收拾一邊勸道:“奶奶忍些悲吧,如今連皇宮都被賊寇占了,聖上還不知死活,隻怕你傷感不了呢。與其傷心,不如忘去塵事,也還好受些。”湘雲那裏聽他的,把他罵了出去,自己閉門啼哭。衛若蘭見勸他不住,隻得隨他去了。
湘雲難過多日,時時譴家仆到賈家打聽寶黛下落,終不得要領,隻得罷了。夫妻兩個安心度日,倒也清靜。想湘雲繈褓中父母雙亡故,與叔叔嬸子住在一塊兒,少有人疼惜,反遭嬸子苛刻對待,日日拿些針線逼他去做。幸湘雲性情豪爽,氣量寬宏,不計較得失,故在嬸嬸家也可勉強度日。誰知天公遂人願,把個佳貌仙郎配給了他,兩個情投意合,琴瑟和合,羨煞旁人。雖說賈家眾公子小姐未有好姻好命,都煙消雲散,偏湘雲能自得圓滿,空使眾人羨妒,本以為可得個地久天長,誰料風波平地生,終有家散人離的一日。
原來,戎羌奪權登基,做得皇帝,沒幾日便要把舊朝官宦清理幹淨。這日,衛(按:過錄本為“史”)家正在家中筵宴,忽然從門外闖入一隊官兵,皆頭戴簪纓,持槍便來抓人。衛家驚愕問所犯何罪,眾官兵道:“聖上有旨,來查叛臣,即刻抓了,一個不留。”衛家亂成一團,家仆不顧安危上前與官兵撕打一團。
衛若蘭大喝一聲,奪了官兵的大刀,與官兵一陣拚殺。衛老爺、太太終被抓走,史湘雲被幾個奴仆慌忙扶上梯子爬牆逃去了。衛若蘭終因人多勢眾,被捆綁了抓走了。眾奴仆一哄而散。
湘雲勢單力薄,隻好急步逃往城外,黃昏躲進破廟寄身,仇恨滿胸,卻無可奈何,隻有啼哭抹淚。想到自己以後無處安身,女兒家在外多有不便,為怕遭惡人侮辱,遂打扮成個乞丐模樣,四處沿街討飯,一心到賈家查找寶黛下落。
這日輾轉來到榮府門口,卻見匾額歪斜,門口冷清,不見了看門的壯漢,隻有幾個小孩出出進進,到園子裏找些東西。湘雲走入園中,因時逢秋日,花木枯零,到處都是斷壁頹垣,想是經過一番爭戰。又到各處尋看,唯有庭軒寂寞,樓閣寥落,不見半個人影,哭了一場。又到街上打聽賈家消息,都說人死家亡,一敗塗地。湘雲因找不到寶黛下落,心裏又悲又急。正在焦慮,忽然想起賈家祖塋尚存,便踽踽獨往那裏一探,隻見寒煙輕揚,枯蓬飄飛,夢隨風萬裏,故人魂飛盡,不覺縈損愁腸,淚濕襟袖。
忽在亂墳之中看見一碑,上有“林黛玉”三字,恍如隔世,搖搖晃晃,撲到碑上大哭道:“林姐姐,你怎麽拋下妹妹去了,到底都是怎麽了,一個個都走了。”乃望天悲呼:“蒼天不長眼啊,非要把人的肝腸哭斷才肯作休,好人都死絕了。你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到底是個什麽混帳天地啊!”又撲到碑上泣道:“林姐姐,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我還有好多詩句藏在腹中,等著和你一較高低。我還想多開幾回詩社,咱們姐妹們比比詩才。可如今你孤苦死去,我心中忿怨更與何人說?記得當初咱們在中秋夜聯詩,恍如昨夜之事。還記得姐姐的詩句:‘冷月葬花魂’,竟成讖語,我對的一句:‘寒塘渡鶴影’,又何嚐不是我如今的寫照,想前兒我一人漂泊在異鄉,路過一片池塘,從那蘆葦叢裏穿過,真真叫人心也破碎。咱們怎麽都這麽運蹇命薄?我是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姐姐是數去更無君傲世,千古高風說到今。我是舉世無談者,惟有姐姐係我知音。姐姐是登仙非慕莊生蝶,繞籬欹石自沉音,眼前卻是衰草寒煙無限情,姐姐孤墳西風依。”越思越痛,隻把枯草揉碎。湘雲伴著墳塋坐到天黑,仍不肯離去。天上一輪皓月照著青楓林,湘雲望月長歎,難以入眠,直到夜深才靠在石碑上睡去了。天明村雞唱,湘雲起身走在黃土壟上,眼前迷迷茫茫,不知何處才是歸宿,抓了一把草葉填入口中,蹣跚著往前走去。西風掠處,煙雲淒迷,浪跡天涯,萍蹤無定,可歎公府千金,淪為乞丐,竟如同草芥。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