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在晉江文學網上無意間讀到了小說《鶴唳華亭》，一見之下驚為天書。對於中國的古文言文、典章和製度文化，我自恃有點水平，然而我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旁邊需要備一部《辭海》和四書五經。小說裏到處都是生僻字，到處都用典，一段二三十字的文字裏，能包含四五個典章出處，很多典故還出自冷僻的古籍比如《棗林雜俎》、《宋人軼事匯編》，若出自《左傳》或《世說新語》的，都顯得沒文化。
這倒也還其次，更讓我拍案驚絕的是作者對中國古代政治體製的熟稔，文中用以推動情節發展的事件，個個都能在曆史上找到原型，當然前提是讀者對中國曆史也要熟稔，能夠看出來這情節對應的是曆史上哪個政治事件，它的背景和重要性是什麽。這樣的創作手法我很欣賞。就如美劇《權力的遊戲》，裏麵很多情節你都能在歐洲曆史上找出原型，也就是說不是天馬行空的瞎編的，然後作者在這個真實曆史事件上，進行創作，這樣即體現出你有根有據，又體現出你文學創作水平，還體現出你對曆史走向，對曆史的思考深度。在我看來，曆史小說最怕的就是那情節是作者完全編出來的，因為你是現代人，你不可避免地用你已經接受了的現代文明去思考，去編輯，於是就會出現象《雍正王朝》、《大明王朝》這樣的小說，讓一個隻有現代社會才會發生的事情，改頭換麵發生在清朝明朝那個官場裏，非常奇幻。比如《大明王朝》裏，嘉靖皇帝和內閣成員，為增加國庫白銀想出個主意，叫改稻為桑，然後整部作品近50集，就是圍繞著這個改稻為桑的國策進行的。可這主意其實是英國資本主義剛剛開始發展時，出現的圈地運動的翻版，是在商品社會高度發達、貿易與銀行業都高度繁榮的大環境下，才水到渠成地出現的做法。500年前尚處農耕社會的明朝人，沒讀過亞當斯密的理論的人，是無論如何想不出這種念頭的，假如能，中國早出現大憲章二憲章了，還等英國人寫麽？曆史小說，讓曆史人物擁有現代文明想法，讓他們說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憑什麽女人就不能出去工作，就不能一夫一妻...＇，都屬於胡編亂造，隻能看著玩兒，娛樂用。而象《鶴唳華亭》這樣，把一個真實的曆史事件改頭換麵，才能保證人物不具有穿越的思維，因為某個事件之所以在那個時代發生，是由曆史的進程決定的，沒到那個火侯，就是出不了大憲章二憲章，就是出不了商業頭腦、公民意識。
以上這些，還都不是令我對《鶴唳華亭》最崇拜最叫絕的。最讓我敬作者為大神的，是小說傳遞出的立意。作者筆名雪滿梁園，最厲害之處，就是徹底否定了成王敗寇，說出了勝者之所有贏，隻是因為他最無恥，最沒有底線，最不拿百姓當人。你隻要對＇流別人的血成就自己＇還抱有一點猶豫遲疑，你但凡還留有一點對別人的生命的敬畏和憐憫，你就會輸，在中國這種權力鬥爭的環境下，比的就是誰更沒有底線。另一方麵，更為可悲的是，那些被善念尚存的失敗者救下來的百姓，不僅不感激，反而剛一活過來，就無情地嘲笑這個善良的敗者，哪怕他們明知道自己是因為他的仁慈而僥幸活下來的。他們無知又無意識地跟著勝者嘲笑敗者的無能，讚美勝者的英明神武，身為羊的命，謳歌狼吃羊的壯舉雄心。這個現象不僅僅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能夠解釋的。
所以當《鶴唳華亭》要拍成電視劇時，我很是期待。因為那本小說的閱讀是有很高門檻的，不是對古文特別熟悉的，不了解中國古代的話語體係與倫理語境的，會認為它晦澀難懂，佶屈聱牙，而且整部小說的氛圍特別喪氣壓抑，因為是個大悲劇。從目前播出的前六七集來看，作者（也是編劇）稍微改變了一點語言上的晦澀，變的通俗易懂了些，所以劇比小說還好。但是為了收視率，很明顯她又加了很多類似懸疑劇的情節，這個妥協在我看來，很必要，但有點過頭了，喧賓奪主，變成了偵探劇，我相信超過80％的觀眾，對於第一個冠禮風波和第二個春闈案，都沒看懂。
這個劇極端燒腦。一集少則兩三個，多則六七個反轉，稍微錯過一個細節，就看不懂了。絕對不是邊做家務邊看的劇。每次回顧劇情線索，都讓我大歎編劇的智慧。雪滿梁園那腦子，是怎麽長的呀！說她是驚世才女不為過。以她讀過的古籍，博覽群書的水準，她就是穿越回去和古代的讀書人參加科舉，她都能考上。
為了向我心中的偶像致敬，我打算把電視劇的情節整理下來，加上我自己的見解分析。雖然它很可能要停播了，但我還是想學習一下雪滿梁園是怎麽表現中國傳統文化和政治體製的，她的功底有多厲害。
第一個衝突：冠禮。由前四集組成。
“君子今日，百罹成人”
劇中出現的這句話，是清代之前的各個朝代，男子到了弱冠年齡，行冠禮時，親朋好友前來觀禮時常用的祝賀詞。劇中是由男主角、太子蕭定權自己寫給自己的。
＂鶴唳華亭＂這個成語，出自《世說新語·尤悔》中陸機的故事。陸機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家，西晉時卷入了八王之亂，落了個叛亂份子的惡名被殺頭，臨死前感歎，我還能再見到家鄉華亭縣上空，鶴唳的景象麽。華亭是現在的上海。後人用這個成語，比喻讀書人入仕以後，被上層權勢所控製，卷入政治鬥爭後失敗的後悔之心。正合了本書的主題。書中幾乎所有的官僚，都卷入了皇帝與太子的權力之爭，然後就全都死了。說到這裏，想起一個題外話。對於鄙視紅樓夢裏賈寶玉的人，去看看陸機陸雲兩兄弟，以及曆史上多如牛毛的入仕者，踏上仕途後悲慘的下場，了解一下賈寶玉為什麽不入仕的原由，掂量掂量自己若活在那個年代，有沒有膽量入仕當官踏上這條血腥的仕途，再來鄙視賈寶玉的不負責任，不遲。
電視劇第一集，交代的背景是太子已到了20歲年齡，尚未加冠，是本朝開國以來150年中從未有的事，換句話說違反了祖製（祖製就是古代的憲法），所以太子的老師，也就是吏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組織部部長，專管百官職位沉浮的，帶領十幾名同道官員，跪請皇帝給太子加冠。熟悉曆史的人，看到這個就會知道，這個原形是明代曆史上那著名的倒黴太子朱常洛的加冠及出閣讀書的事件。我就不多說了。
吏部尚書盧世瑜。注意字幕的字體，那是這部小說裏經常提到的字體，叫＇金錯刀＇，是太子的絕活，原形來自於宋徽宗的瘦金體。
這裏的皇帝與曆史上那個原形朱常洛的父親萬曆皇帝一樣，內心不願意給太子加冠禮。冠禮在古代，是意義非常重大的典禮，即使窮人家也要行這個禮的，它表明這個家族的一個男丁長大了，從此要擔負家族各種責任了。萬曆千方百計阻撓長子朱常洛行冠禮然後出閣讀書，就是不想承認這個孩子有當接班人的資格了，因為他太不喜歡這個兒子，極不情願他來繼承皇位。
所以電視劇這段對話是這樣的，括號裏是我的翻譯。
盧世瑜：“陛下，皇太子殿下為先皇後守孝已滿三載，年逾雙十，尚未婚冠，此乃開國百年前所未有之事。”（短短幾個字，向觀眾交代的信息量很大。盧的意思是，皇帝你為了不承認這個兒子的存在，竟然違背百年形成的憲法，不惜成為百年來違法的第一人？！）
皇帝蕭睿鑒（手持棋子目不斜視的布子）說：“出宮去吧，盧尚書”。（就是不能同意！你可以滾了！）
皇帝頭帶的是東坡巾，明代繪製的人物肖像畫裏常見。此時手執棋子，暗喻執天下這盤棋的人，是我！
盧世瑜看著皇帝的動作堅定的繼續說：“庶長齊王久居京都，未赴封國，言路紛紛，人心惶惶”。（皇帝你偏心真偏到姥姥家去了！都知道你偏愛庶長子，可他早該支藩去了，你還讓他留在你身邊，你什麽意思啊？全都在猜測你是不是要易儲你知道麽？易儲是要動搖國本的你知道麽？）
盧世瑜：“陛下，皇太子殿下為先皇後守孝已滿三載，年逾雙十，尚未婚冠，此乃開國百年前所未有之事。”（短短幾個字，向觀眾交代的信息量很大。盧的意思是，皇帝你為了不承認這個兒子的存在，竟然違背百年形成的憲法，不惜成為百年來違法的第一人？！）
這部劇裏的台詞，沒一個字多餘，少一個字都影響劇情，同時演員沒有一個眼神舉動是多餘的。太絕了。
盧世瑜是文官的領袖，聲望上相當於明代內閣的首輔，可他還不是能令皇帝讓步的人。馬上那個令皇帝屈服的人就出場了。今天到此為止，後麵接著寫。
另外這個劇所有的服裝、道具，茶酒器皿、匾額，全部有章可循，都是現存文物的原樣複製。這些以後都會具體寫到。我有快20年沒追過任何國產劇了。以前所有的劇都是跳著或者快進著看的，包括琅琊甄儇這些被稱做裏程碑式的劇，我都是覺得不怎麽地的。終於有一部能讓我看的上眼的電視劇了。精致考究的服製禮儀，一絲不苟、充滿文雅古風的細節（如宋代點茶、活字印刷、書道等等），鳥瞰鏡頭下恢弘莊重的皇宮內院及大型典禮，所有這些，大體上將古代中國先輩尤其是宋人這樣的高級審美還原了出來，古人穿衣戴帽就是這個樣子，不是以往的那種天馬行空現代臆造的影樓裝，這是迄今為止唯一還原的最逼真的一部。
此劇看得心情不好，本想棄劇了，現有晚妝的加持，一定堅持看下去，並要多注意晚妝提到的細節。
我閑暇時可以重讀淩力小說和知否，但對鶴書就沒有這個願望，感覺燒腦和滋味寡淡。
電視劇已經加了不少情節。如果忠實小說來拍，內容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