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楓丹白露宮門口舉目四望,沒有一輛攬客的出租車。忽然想起來時路過鎮上的遊客服務中心,也許那裏能提供更多的交通信息。把父母留在楓丹白露,剛好他們還想再照點相片,我一個人向tourist centre跑去。不遠。裏麵很大很空曠,工作人員英文不太熟,一聽我說要去巴比鬆,問我有車麽?我心說有車我還到你這兒來問呀,小夥子見我搖頭,蹦出倆字:"NO WAY"。我象泄氣的皮球一樣靠在櫃台上。小夥子說出下半句:"叫出租。"我立即喜笑顏開遞上手機:"你幫我叫吧!"
等了五分鍾,出租車如約而至。司機是黑人大哥,英語很流利,舉止很紳士。為我們拉開車門,確保老人坐好以後,往西北方向的巴比鬆開去,路上給我介紹:"巴比鬆很小,就一條街…"來之前做過功課,知道這個村很小,那條不足200米的街叫'大街',Grande rue,可估計我父母走起來也會吃力,在逛完了楓丹白露以後。快到的時候司機給我一張卡片。"回程需要車的話,打這個電話,我來接你。"
從楓丹白露到巴比鬆,十五分鍾,打車費30,其實這兩個鎮之間就隔了個楓丹白露森林。爸喜歡畫畫,從小我就知道巴比鬆畫派、楓丹白露森林,他老念叨。我小時候就是在油畫顏料、鬆節油、上光油的味道中度過的。那味道特嗆,聞多了嘔吐。他照著美術雜誌上的畫臨摹,尤其喜歡巴比鬆畫派的柯羅,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幅柯羅的鄉村題材風景畫,畫上有樹林翁鬱蒼翠,河水煙波浩渺。河畔草地上兩頭奶牛,一個女子貌似拿著個紅布包。那紅布十分的醒目。牛和女子都很小,紅包裹就更小了,當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然而就是這一點紅,難住了他 --他舍不得買這種紅顏料。
就是這幅。爸這次在奧賽裏照的柯羅的原作。
就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有一種紅,叫鎘紅。
油畫中的鎘紅顏料,八零年左右要四塊錢一管,因為是進口的。而其他的國產紅色,才五毛錢一管,差這麽多。就為這一點獨一無二的紅,也得買一整管進口顏料,別的畫還都用不上,因為不是同一種紅,然後過不了多久,那用了不到一半的鎘紅顏料就幹了。既然隻是業餘愛好,沒必要往裏投這麽多錢,當時人都窮。他放棄了這幅放牛圖,臨摹了柯羅另一幅,也是柯羅最出名的風景<Souvenir de Mortefontaine> (《蒙特楓丹的回憶》)。那幅畫也需要一點紅--女子淡紅的裙,可那紅色便宜,國產的就行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顏料竟還分國產的進口的。國產的大紅、朱紅,調色板上調一調不行麽?或者顏料廠山寨一下,不是很容易麽。爸給我解釋,說顏色是有產地的,某個地方就隻產某一種顏色。比如群青,隻產於波斯和阿富汗的深礦裏,所以這種藍特別貴,是歐洲中世紀最貴的顏料,這是為什麽中世紀宗教畫上的聖母都穿這種藍色衣服的原因,就是因為這種藍是那麽昂貴,純粹,稀有。我說那是中世紀,到20世紀八十年代計算機繪畫都出來了,一個油畫顏色還不能人工合成麽。他白了我一眼,說你當是生產口紅呢。國產的紅色叫'中國紅',就是朱砂,又叫'大紅',在飽和度和鮮明度上,與鎘紅相差很大。合成的技術可以把中國紅裏的鎘成份提高,但你蒙不了畫畫的。顏色,你看著都差不多,畫家眼裏那區別大了去了。光一個紅就三四十種,差一點臨摹出的效果就差很多…
我還是沒太懂。直到幾年前第一次去奧賽,親眼看到了那幅’放牛圖’,才知道那種紅,真不是一般的紅顏色能糊弄過去的呀。
(局部放大)
紅的璀燦奪目,鮮豔欲滴,動人心魄。是你在色板上怎麽調,都調不出來的純色。我當時瞬間聯想到的,就是緬甸產的鴿血紅--世上最珍貴的紅寶石,就因為它珍稀的色。畫家在作品完成前塗的上光油,使這種燦爛的鮮紅發出寶石般的光澤。那時才理解了我爸說的"顏色是有產地的"是什麽意思。和寶石一樣,顏色也是來自於礦裏的金屬元素。
也就在那時候,才知道這幅畫的名字:Le matin, gardeuse de vaches。 小時候印在雜誌上有翻譯過來的中文名,現在早忘了。自己翻,應該叫<清晨的放牛女郎>?<晨曦中的放牛人>?好象都挺沒文化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本美術雜誌印刷的質量真夠棒的,竟然能把鎘紅的鮮豔奪目給印出來,沒變色沒走樣。八零年還沒有銅版印刷,雜誌印得和報紙一樣粗糙,很多畫都不是原作品的顏色。柯羅有幅人物畫《藍衣少婦》,就被印成了紫衣少婦,我爸也不知道,就那麽照著那五毛錢一本的雜誌,用幾管紫羅藍色臨摹了一幅,好象是八一年的事了。兩年以後他才在一份國外進口的美術雜誌上看到同樣的畫,恍然大悟,又用湖藍加普魯士藍重新畫了一幅。
現在這幅畫也帶到加拿大來了。
前麵提到的那幅他臨摹的《蒙特楓丹的回憶》,我前兩年也運了過來。掛我們家的living room 裏。
爸臨摹了這麽多巴比鬆畫派的作品,幾乎所有名畫都耳熟能詳,卻從沒見過那些畫的本尊。直到五月初這趟法國行,才得以欣賞真麵目。激動。
柯羅那兩幅畫的原作。在盧浮宮。很巧,兩幅剛好挨著。多年心願終於以償。
所以那天才非要去巴比鬆,即使交通很不方便,人也已經很累。其實楓丹白露宮我們是沒逛完的,中國沙龍沒去看。那個館是單收費的,好象每人是五塊還是八塊(兩年前還是三塊),我沒和父母商量,自作主張不帶他們進去了。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如果讓我爸選,是看中國和暹羅的文物,還是探訪巴比鬆村,他一定選後者。費這麽大勁跑西洋來看乾隆粉彩,鬥彩、琺琅彩,那還不如回北京看呢。那批從圓明園搶來的瓶瓶罐罐,從價值上其實並不比沒搶來的更珍貴,因為它們的年代都太晚了,而且當時的乾隆粉彩是量產的。留在故宮珍寶館裏的到有不少清代以前的,門票也便宜,才十塊人民幣。就有一個問題:故宮老不把好東西拿出來給公眾看。我去了珍寶館那麽多次,沒有一次看到那個成化雞缸杯。還是前兩年,多倫多皇家博物館辦了一次故宮珍寶展,才第一次見著。好東西拿到國外去展,在自己國家裏難得一見。這麽一想呢,好象中國沙龍還是應該去一趟。這些東西要是沒搶走,擱你家裏反而更不屬於你,'人民'甭想著見上一麵。就這些不算珍稀的彩瓷景泰藍,歐仁妮皇後也寶貝的不得了,專門為它們修了這個殿堂,之後政府很快就向人民開放。咱們那邊,就算躲過隨後的多少次打砸搶,革傳統文化的命,雍正瓷碟喂雞,仇英山水剪了當鞋樣,最終九死一生塵埃落定,也就是被鎖在暗無天日的秘閣裏讓最頂尖的那幾個人把玩。瓷器們若有生命能選擇,多半也一樣會用腳投票。願意呆自己家裏?前提是你先能保住命。人民就更不必跟著瞎起哄。既然生就賈環的命,得了好東西從來沒有人民的份,失了好東西首先想到人民,人民也就沒必要自作多情。我這等人民,還是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歐洲藝術賞析裏去吧。
1830年幾個不滿巴黎藝術環境的畫家們聚集在楓丹白露森林(Forêt de Fontainebleau)中寫生,產生了獨特的巴比鬆風景畫派。該畫派活躍於19世紀30-40年代,主張描繪具有民族特色的法國農村風景,代表人物有七個:米勒、羅梭、柯羅、杜比尼、特洛容、迪亞茲、迪普雷。 後來加拿大有個七人畫派,Group of Seven, 也是專畫風景畫的, 就是學巴比鬆這七人組的。順便提一句加拿大七人畫派裏有個人物叫A Y Jackson,這個名字對多倫多尤其是北約克的華人如雷貫耳。
巴比鬆畫派在西方繪畫史上具有很高的曆史地位。沒有這個畫派的形成,就沒有風景畫。更不可能出現後來的印象派野獸派這派那派了。因為在這之前的繪畫,是不允許隻拿風景當主題的,畫裏必須要有人或者神仙。在人物的背景裏,可以出現烘托他們身份或者說明某宗教故事的景物,比如亞當夏娃題材的畫裏肯定有蘋果樹,但那樹絕對不能是主角,直到巴比鬆畫家的出現。風景畫從此成為一種獨立的題材。該畫派主張在戶外直接麵對自然寫生,追求光、影和氣氛的多麵體現,強調寫實手法,讓真實的自然風景成為獨立的畫麵主角。這與傳統學院派一直以宗教和神話為主要題材、強調風景隻是曆史畫的背景的作法相背而馳,在觀念、題材及技法上都擺脫了傳統學院派,從而揭開了19世紀法國聲勢浩大的現實主義的序幕。
我們到村裏時已經過三點了。在遊客中心拿了張中世紀尋寶圖一樣的地圖,
上麵標注了11個值得看的景點。那個左上端3、4、5所在的街,就是'大街'。3是米勒故居,從5開始進森林。
工作人員見我皺眉,又給了我一張,更不容易看懂。
從這個圖裏可以看出6是羅梭和米勒的銅像所在地;7是'大象石',很有名,我小時候就聽說過;8是柯羅寫生的那群石頭所在地;9是羅梭畫橡樹的地方。楓丹白露森林裏的怪石、橡樹和幾條Trail都很有名,尤其吸引攀岩愛好者。可惜我沒時間走了,隻想著能到6和7那兩處看看就滿足了。
踏上'大街'
按圖索駿,景點#1,是著名的Ganne客棧。如今是市政博物館,門票6塊錢,我們沒進去,隻在側麵拍下了當年窮畫家們住過的閣樓和用過的井。
Ganne客棧的二樓仍保留著當年窮畫家們糊弄老板娘的壁畫。他們交不起食宿費,還偷吃老板娘的香腸臘肉。吃完了怕被發現,就在一整麵牆壁上畫了一個大櫥架,櫥架上各種器皿琳琅滿目,雞鴨魚肉管夠。老板娘大概眼神不好,竟沒發現那是幅畫。
這個巴比鬆村子的矮牆上,裝飾了很多馬賽克鑲嵌而成的巴比鬆畫家的畫。隔不遠就一幅,不那麽醒目。馬賽克的裝飾總讓我想起廚房或浴室,有種把美好的畫麵撕碎了給你看的悲劇感。本來熟知繪畫的人就不多,這麽一來更不容易看出畫的是什麽了。象這個,在一處小公寓樓的側牆門洞旁的,是米勒的《La femme au puits》(井邊汲水婦人),那個隱藏在爬滿藤葉的牆壁上的不用說了,誰都知道。那牆是一戶小酒館的門牆。
景點#2是羅梭故居,他堆穀物的穀倉改成了一個小禮拜堂。
羅梭好象是巴比鬆畫派裏第一個到這小鎮裏住的人,一住二十餘年。現在這所小教堂的房前屋後,掛了四五幅馬賽克的畫。
上麵這張圖裏,最右邊是羅梭故居門口的石牆,簷上是紀念他的碑文,下麵的畫是他的Sortie de Foret de fontainebleau《楓丹白露之夕》。中間及左邊這三幅都是在後院裏。中間這幅是米勒的l'eglise de greville《格雷維爾教堂》;左下那幅和中間那幅在同一麵牆上,是英國畫家康斯塔伯的White Horse《白駒》;左上那幅是在小教堂的後牆上,是同時代的法國畫家Jean-Baptiste-Georges Gassies(喬治嘉斯 )所畫的這所房子及周邊,這畫就叫《羅梭的家》(La Maison de Théodore Rousseau)。
景點#3是我們這次重點要參觀的,米勒故居。他所有出名的畫作,都是在這所外表樸素的房子裏完成的。
參觀門票每人五塊。房子共三間。推門進入的是第一間客廳,米勒生前用來做工作室。現在這個房間還保留著他生前的原貌。靠窗擺放《晚鍾》和《拾穗》的地方,就是他創作這兩幅畫的地方。底下那雙木鞋很破。工作室四麵牆壁上掛滿了畫。當時也掛滿了畫,不過當時那些畫都是米勒畫的,現在這些畫都是巴比鬆藝術學校的學生畫的。
兩幅的真跡都在奧賽。
米勒以畫農民和農村而著名。《晚鍾》創作於1869年,"暮色中一對農民夫婦聽見遠處教堂的鍾聲響起,放下手中的農活低頭默默祈禱,為平安度過一天而祝福。畫家著力描繪他們的虔誠和樸實,兩位農民的形象仍是米勒特有的圓渾簡樸的造型。穿著粗羊毛織的衣服,略顯稚拙,卻十分純真。男人手拿帽子低頭默禱,農婦雙手合在胸前。他們身邊有簡陋的農具,小推車和裝土豆的麻袋,身後是一遍田野,遠處隱隱可見教堂的樣子。
在蒼茫的暮色中,小鎮的晚鍾響起,他們隻是默默地祈禱著。雖然他們長年累月辛勤勞動,過著清貧困苦的生活,但他們並不怨天尤人,因為一切都是命運所安排。他們隻希求勞有所獲,得到自己應有的一份。他們顯得那樣心平氣和、順從命運,充滿了作者對主人公的讚賞和同情,這是米勒人生觀的體現。" -- WIKI
在米勒的這間STUDIO裏,靠窗擺放的還有一個農婦的大照片,她就是《晚鍾》裏那位農婦的模特,米勒當時就是照著她畫的。可惜我沒記住她的名字。她的照片就放在《晚鍾》畫架旁的椅子上。我看到這照片時很吃驚。沒想到她這麽衰老。《晚鍾》裏那位農婦雖看不到容貌,可從身材上看還挺年輕的。
往裏走第二間是米勒的起居室。有個大壁爐,壁爐上是米勒生前用的調色板。右側牆中間那個人像素描,是米勒的自畫像。
牆角放著一雙新木鞋。和外麵那雙破木鞋一樣,都是米勒遺物的複製品。當時歐洲的農民,普遍穿這種木鞋。
這第二間房也掛滿了畫。不過這間裏幾乎都是米勒的真跡,是他畫的素描稿和草稿。我和爸研究的那幾幅小圖,是他對農婦勞動時的寫生。旁邊那幅大的炭筆素描,就是《奧弗涅的牧羊女》,油畫版在奧賽。
年輕的農家女,在放羊的同時紡著羊毛紡紗。她穿著粗布裙和羊毛披肩,腳上穿著木鞋,頭戴一頂邊緣不規則的草帽。她手中的紡錘是由一根榛子木製成的,上麵纏有羊毛絞紗,這些羊毛最終會變成她右手中那樣的羊毛繅絲。這個年輕的紡織女、也是牧羊女,是米勒根據其1866年的一係列草圖創作出的。當時他在奧弗涅度過了一段時光,在給朋友的信裏,米勒寫道:“這裏人們的生活和巴比鬆的有很大區別,他們有著簡單質樸的頭腦。我跟你保證,這裏的婦女大多都有站起來反對邪惡的勇氣。”
順便欣賞一下《拾穗》的構圖布局。全都在黃金分割比例上。據說這三人是一家子。祖母、母親和姐妹。
我們在外間參觀時,裏麵第三間有兩個中國人在和一個工作人員交談,等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剛好離去。我以為他們也是遊客,等那工作人員走過來給我介紹這第三間房的用途時,我才知道他們也許不是隨便來逛的遊客。這第三間房原來是米勒的臥室,現在是商品畫廊。這裏出售的畫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的畫家們的真跡,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那工作人員給了我一份名錄,上麵標著每幅畫的價錢。最貴的當屬米勒的手跡,一幅10X12厘米的炭筆草稿,大概就是我前麵手指的那幅的一半那麽大,標價一萬八歐元,比這更大更成熟的一幅草稿,標價三萬。其它的不太有名的畫家作品,從三千到兩萬不等。如果有閑錢,這個倒是不錯的投資。我們參觀完米勒故居,出門的時候見那兩個中國人又回來了,抱走了一幅,果然是買畫的。
現在的我快要專職作畫啦--
日本靜崗縣立美術館(富士山腳下)也收藏米勒的《拾穗》原畫與這個畫派的大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