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俊卿日夜兼程,到了北京已是來年新春。遣仆人打聽魏、杜消息,果然二人均進士及第。魏撰之離京辦差去了,隻尋到杜府,杜子中見故交大喜,寒暄過後,子中便為俊卿謀劃申辯門路,又替他安頓好行李,也不必另尋寓所,隻在此間與他同寓便是。俊卿不好推辭,不想子中又吩咐了移出自己的榻來,與俊卿相對鋪著,隻說晚間可以聯床夜話,俊卿唬得臉紅心跳,拒絕的話卻始終未說出口。
接下來兩日俊卿為父奔波,杜子中亦求助吏部一個同僚幫他打通關結。傍晚俊卿回來,隻見杜子中坐於二人臥房中,見他進來便盯著他笑。俊卿疑惑道:"小弟今日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俊卿道:“小弟不曾瞞仁兄分毫。"子中玩味一般挑起一側眉毛,"不曾瞞我分毫?"說著自袖中取出一紙疏頭,在俊卿麵前揚了揚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俊卿的臉頰騰地紅到了底,隻低下頭不語,子中故意板下麵孔,責怪他道:"我枉為男子,竟被你瞞過這許多年。"說著便靠了過去,坐在俊卿身邊目不轉睛端詳他的臉,那俊卿一發羞得不敢抬頭,卻聽耳畔子中的細語,柔柔軟軟地吹進心裏。"這麽多年,你害我輾轉反側,感傷嗟歎,隻恨兩雄不能相配,卻原來一切都是你一手操縱。你隻在一旁冷冷地觀賞我的惆悵和無奈,不吐半字實言。虧你竟能憋這許多年!你這樣壞,倒是自己說說,該怎樣懲罰?"俊卿揚頭急辯,卻叫子中一把捉住了下巴,再要說話,雙唇已被子中俯下頭來封緘。那紙草書隨即從他手裏滑落,燭紅搖晃,印出紙上雋楷。"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意。謹疏。"
纏綿良久,吻得俊卿雙唇紅鼓鼓,連雙腮都腫得桃花一片,子中才心滿意足放開了她。俊卿嗔他道:"妾自將這紙疏文放在枕邊匣裏,無人知曉,你卻如何翻人私物?可是君子所為?"子中笑道:"你卻還來問我?果然想保密,何不將那匣子上鎖?擺在明處,分明是故意要我看的。還有,那日我命人將你的床榻安置在我的旁邊,你亦不曾拒絕。你說,是不是你的心早已意屬於我了?"又自地上撿起那張紙再次流覽,忽又疑惑道:"隻是後邊兩句解他不出,何為竹箭之期,鬧妝之約?"
俊卿麵上露出尷尬之色,把身子移得離子中遠了些,紅著臉道:"妾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非不有之。怎奈姻緣之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子中霎時隻覺天旋地轉:"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貌才學,小弟自忖還勝撰之一分。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於小弟?"言罷急急地拉住俊卿衣袖,姐姐長姐姐短地央求起來。俊卿的淚都要掉下來,長歎道:"五年前有幸與兩兄同學,隻念終身依靠必就在兩位之間選了。杜兄與妾同年所生,模樣也是你標致些,說話也是你投機些,性情也是你實在些,二人相較,自然是你…更為中意。可是魏兄…原也不凡,妾亦時常為他所迷…"那杜子中聽到這裏眼睛瞪得如銅玲一般,又聽俊卿道:"可惜一女嫁不得二夫,早晚都要挑一個,挑誰都要留遺憾,索性交予上天。妾武官世家,自小充男孩養,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便以箭卜了個卦,一日趁人不備將我們書院那隻總討人嫌的烏鴉射了下來,心中暗誓,你二人誰先拾到那枝箭,誰便是妾的良人。等看到這箭在撰之手裏,妾登時便覺十分遺憾,那時節才知自己原來早已心許杜兄。可惜妾卜卦時發過誓,所以也隻得對撰之詭說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其實妾並無姐妹,隻有一個幼弟。此天意有屬,並非妾有厚薄。"
"哎呀!"子中突然興奮地雙眼冒光,拍掌大笑道:"果真如此,便是天意讓俊卿歸屬於小弟無疑了!"他語調柔和,流露款款深情:"你知道麽,那箭原是小弟最先拾得的。"
俊卿大為驚訝,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子中接著道:"前日齋中之箭,小弟拾起後看見箭杆上有兩行細字,很是奇異,正在念誦,撰之聽到了,便從書齋裏走出來,從小弟手裏拿去看,此時學正忽然將小弟叫走修改文章,再不曾回到院中。所以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你若不信,他日小弟與撰之對質,他抵賴不得的。"俊卿喃聲道:"既曾見箭上字來,今可記得否?"子中道:"雖然看時倉卒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編造不出的。"
"那…底下的落款呢?"
子中茫然:"什麽落款?那時看得倉卒,不曾往下看去。"
俊卿歎道:"那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個小字。蜚蛾便是妾的原名。"
子中頓足道:"當時若看見了,就是金山銀山來換也不將那箭交與他人!"
俊卿信他真誠,一顆心早已軟了,況本來就愛他,左思右想為難道:"隻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這許多時,日後…如何麵對?"子中一聽急了,使性子道:"從來先下手為強!況且你原該是我的。今日天意良緣,我斷不能再將你讓與他人!"遂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隻得含羞走入幃帳內,一任子中所為。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歎道:"妾一生之事,俱付與郎君,妾自願矣。隻是哄了魏撰之…"忽然想起一事,將手一拍道:"有了。妾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安歇,店主女兒窺見妾身,非要相許。妾無奈想了個逃脫計策,將信物權定,歸時完娶。當時是想,既與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隻怕郎君落單,見那女子才貌雙全,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個姻緣。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撰之問起所許之言,就把這景姑娘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時隻說是姊姊,撰之心裏並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也不算哄騙他了。"子中道:"這個最妙。隻是還要魏兄自己願意才是。他連景小姐的麵都沒見過,你這裏任意給他說媒,隨便換人一會兒一個,仿佛誰都行,豈不是藐視魏兄的意願?"
蜚蛾怔然道:"他不是也沒見過所謂的家姊麽?本來婚姻就是和陌生人的…說到底,就是誰都行。景小姐的美貌,妾敢肯定足以令魏兄傾心。最難得的是美人還讀過書,所做和詩的文采尚高於妾的原詩。想來魏兄不會不肯。至於小姐那邊,能否看上魏兄,全憑造化了。"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是我丈人了,一發好措詞出力。等我與吏部疏通好,央他們先把與嶽丈做對的上司調離,我再請聖上告假回鄉,親自處理營救,斷不會有差的。"蜚蛾看著他道:"郎君,妾已以身相許,日後一切榮辱都隻係在郎君身上,須不辜負妾一片真情才是。"子中擁她入懷,道:"你放心。"
片刻後子中轉身,從拜匣中取出一枚戒指,遞與蜚蛾道:"既有婚約,我也把個羊脂美玉來做信物。"蜚蛾細看,果真上等羊脂玉,也雕成個胖鼓鼓瑞獸模樣,玉肉質肌理堅密,油脂光澤瑩白中泛著乳黃,似比魏生的鬧妝還要綿和溫潤,貔頭上帶著幾點天然的微沁色。
蜚蛾欣喜接過把玩,子中在她耳邊溫柔笑道:"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又將那戒指拿過,緩緩套在蜚蛾手指上:"約指也罷,戒指也罷,這一套,便是定下一個人了。從此你隻屬於我。至於約了什麽,戒了什麽,娘子自去揣悟就是了。"蜚蛾道:"妾悟不出的。"子中摟過她道:"叫它約指,是取約定之意;叫它戒指,是取戒掉非份之想,從此以後戒掉再想其他男子之意。"蜚蛾笑道:"戒律也須共同遵守才是。"
一個月後吏部果然下了調令,將聞父的對頭改升了廣西地方。子中回複聞小姐道:“對頭已去,我今作速討個押解糧餉的差事,等公事完畢你我一同回鄉。"幾日差事討了下來,聞小姐仍舊扮做男人,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同行。途中杜子中掀起轎簾笑看她道:"我已看破你的身,還不肯易妝麽?可是做慣了男人,換不回來了?"聞小姐道:"郎君哪裏知道家中缺男孩的苦處?不說別的,就說老父蒙冤,弟弟尚在稚齡,我若不是之前充了男孩考中秀才,州府抄家能這麽客氣?畢竟讀書人走到哪裏都受幾分尊重,世間情麵哪有不讓縉紳的?女兒家不許讀書,更不許求功名,還能有什麽用處。若非我是當男孩養大的,弓鞋蓮足,一步三晃的,怎能千裏奔波為父討回公道。郎君不嫌棄妾一雙天足就是了。"
正說話間忽地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原來此地荒野好有歹人出沒,途徑官商常被劫搶。小姐走過這條路,曉得利害,立即吩咐轎上:"你們隻管前走,我在此對付他。"扯出囊弓,扣弦掣弓搭箭,百步之外劫匪應弦聲墜馬。一路的人高聲喝彩,子中端坐轎裏,得意非常。
平平穩穩回到原籍,開釋了聞參將,將前後故事細細說來,參將見女婿功名在身,儀表非凡,歡喜異常。又對小姐道:"有個叫魏撰之的前些日子自京中回來,不知為何隻管叫人來打聽,非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這怎麽回事?"小姐笑道:"父親日後自明。"正說話間,撰之亟亟來拜。見到小姐劈頭便問:"聞兄可是誑小弟乎?弟連日登門,還多方打聽,鄉裏鄉外無一人說聞家有女兒的!"原來蜚蛾仍做男子裝束,撰之還未認出。杜子中此時走出來,將京中同寓,識破俊卿是女身,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日錯過了!"
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述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係聞小姐向天暗卜的,隻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隻認他令姐,原未嚐屬意他自身。這個不必追悔,兄隻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撰之道:"怎麽還說不脫空?難道真還有個令姐?"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聞小姐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而今想起來,這就是定數,豈不是兄的姻緣麽?"那聞小姐又拿出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奇道:"果得此才女,小弟也不必再妒嫉你二人了!"
此後子中夫婦親自到成都為撰之做媒,蜚蛾換了女裝,將前後種種道與景姑娘。姑娘起初不快,悶悶回道:"妾原隻看上夫人,今既做不得姻緣,情願還鬧妝,以為訣別。"蜚蛾勸道:"玉鬧妝原本就是魏相公的,此天意令你二人結合。魏兄好一表人物,況且與我相公同年登科,也不辱沒了小姐。小姐一進門,也是做夫人了。"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話,曉得那撰之也是少年進士,自己一過門便是官太太,終於露出歡喜笑容。
月餘,杜、魏兩家納幣請期親迎,花燭之夕,兩對新人各說起前因後果,隻歎彼此夙緣,顛顛倒倒,皆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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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自《二刻拍案驚奇》中《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注:鬧妝是明代的叫法,環狀,可以當汗巾子的帶扣,也可以垂在裙或長衫的腰下,壓住衣服的下擺避免風吹起。我這裏給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