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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小說 《我這半輩子(六)》

(2018-09-05 08:58:45) 下一個

父母的婦唱夫隨,琴瑟和鳴體現在方方麵麵。這倆人的共同愛好特別多,不僅在教育我時擰成一股繩,在鑽研別人是怎麽想的上也頗有共鳴。每到睡覺的時候,熄了燈,這二人便展開臥談會。我們家就一間小平房,一張雙人床,我都挺大的了還得和他倆睡一起,而且是把我放中間。倆人這個能嘀咕啊,說不完的共同語言。

"那誰給小張介紹了個對象,三十六腿兒的,唉你說,那誰是不憋著什麽壞呢?",嘀咕聲霸道地鑽進我左耳,另一個立即心有靈犀,嘀咕聲霸道地鑽進我右耳:"那誰最壞了。凡事都得拿尖兒。她自己找了個四十八腿兒的,給別人介紹三十六腿兒的,連這個都得壓人一頭…"

所謂三十六腿兒四十八腿兒,是七十年代末到八二年左右,形容一個準備娶媳婦的男人的。這個專有名詞隻在給女方介紹對象時使用,腿兒越多說明此人越富有,在相親市場上越受歡迎。"某某的對象是四十八腿兒的",當然不是說那男青年長了四十八條腿,而是指他雖然還沒有對象,可已經為結婚置辦好了十二件家具,大多是自己買木料然後自己托關係找朋友打的,沙發也好椅子也好,扶手靠背的高低比例都不對頭,人坐上去別說舒服還怪難受的,因為budget有限,買不起現成的成套家具。但即使是自己打的,四十八腿兒在當時也是非常豪華的陣容了,女青年若能找個四十八腿兒的對象,那一定是倍兒有麵子。這個娶媳婦的條件很快就過時了,現在恐怕沒幾個還記得中國曾有那麽幾年,把一個小夥子誇成一隻蜈蚣是連介紹人都覺得臉上有光的事。可我卻記得特別牢,因為有段時間的夜晚,我曾被沒完沒了地強化記憶。爸每回的分析都讓媽佩服,媽常誇他有非凡地洞悉人性的能力。後來我長大了曾看過楊絳的回憶錄,驚愕地發現原來她和錢鍾書也好這口兒啊,沒事兒就琢磨別人。錢楊二位可是公認的大知識分子,公認的感情甚篤之佳偶,原來也這麽八卦呀!太接地氣了。看來這個能'琢磨外人是怎麽想的'也是好夫妻的必要條件之一,少這一項少了多少共同語言,少了多少感情粘合劑。夫妻間一定要趣味相投,共同愛好八卦。爸媽的睡前交流是他倆的催眠藥,不如此便不能入睡。可我當時還小,認識不到這麽深刻,隻覺得那嘀咕比蚊子聲還煩人,左右耳爭相輝映如立體聲環繞,那些'腿兒'攪得我根本睡不了覺,本來上課注意力就不集中,睡眠不足就更雪上加霜。我夾在他們中間,懦弱地開口:"別聊了…",媽厲聲大喝:"死覺!"爸衝著我撇嘴:"怎麽這麽不懂事,就想著你自己。太自私。"

爸媽是天作之合,我常想媽怎麽有這麽好的命,能找到爸這樣'狗著'她的男人。她憑什麽呢?我又哪點比她差呢?為何我找到的男人就都這麽渣呢。除了長相我不如她,其他的脾氣什麽的,我比她強多了,連人品,我都敢說我比她強。憑什麽呢?就因為我長得不如她,我就要遭這麽大的罪?我們家這三代女人的長相,是一代不如一代,姥姥最漂亮,媽不如她,因為姥爺其貌不揚,我又不如我媽,因為爸其貌不揚。媽沒有姥姥的完美臉型,她長了張大圓臉,如曹元朗筆下'圓滿肥白的孕婦的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不那麽刻薄的話是'臉若銀盆',形容薛寶釵的。那時候這還是美女的標配。七八十年代的女演員大多是這樣的臉型,媽長的就象其中之一,就是那個演<五朵金花>的楊麗坤。這在當時是相當美的了。她在張家口那個村是有名的美女,那些從北京去的,見過世麵的大學畢業生都被她吸引,管她叫'大蘋果',因為她紅蘋果般水靈靈的臉。這麽誘人的大蘋果竟被我爸給摘到了,爸的沾沾自喜可想而知。

就這麽點兒長處,就能讓我爸放棄尊嚴放棄對我的保護,眼看著我被親媽虐待而不管?不僅不管甚至為了討好我媽還要痛打落水狗,在我媽對著我發狠的時候還再踹上一腳。這個哄女人開心的方式實在太殘忍了。說實在的我挺瞧不起我爸的。我覺得他不是男子漢。我心目中的男子漢不是打老婆的'純爺們兒',可也不是我爸這種太監,明知道老婆這麽做不對卻不能製止的人。這真是對女人好麽?對她卑躬曲膝由著她的性子,想怎麽發作就怎麽發作,張口就罵你祖宗八代,讓別人都在背後譏諷她,這真是對女人好麽?假如這樣真能讓女人舒心痛快,為什麽我媽的個性是越來越糟糕而不是越來越平和呢?

我後來曾問過我爸,我問他為何就眼看著媽胡鬧而不製止,"你自己就不覺得難受麽?"爸長籲短歎:"難受啊,可有什麽法子呢。男人不就是應該忍讓的麽,自己憋屈著讓女人高興,這才是好男人。"其實你真沒辦法麽?你一個男的,有一千種辦法能夠製止老婆瞎胡鬧,隻要你想。爸在讓媽當好女人還是讓自己當好男人的選擇中當仁不讓地選擇了後者。在我媽的劣質形象襯托下,他'好男人'的光輝形象如毛主席像章般向外四射著光芒。'老劉是真愛他老婆啊,嘖嘖!','隔壁劉老師是模範丈夫,知道讓著,你學著點!'而我媽又是什麽形象呢?潑,凶,惡,沒人要,劉老師這樣的好漢怎麽就無好妻呢。表麵上我媽強勢爸是小跟班整天挨罵,實際上婚姻主動權是纂在他手裏的。媽自己就常感歎,"我什麽優點都沒有,幸虧遇到你爸。"四十歲以後他們的強弱便倒了個個兒,媽再也不敢張口就罵,受了爸的氣也隻能自己偷偷哭,在爸麵前一點底氣都沒有了,爸成功地把自己由奴隸變成了將軍,把一隻天鵝變成了塘鴨。

假如不是爸的放縱,媽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我的命不該是這樣的。我很小的時候就立誌,將來找對象,絕不能要我爸這樣的男人。我極看不慣男人在追女人時那幅諂媚的奴才相,我很討厭男人在女人麵前做低伏小狀,那樣子總讓我聯想到我爸,進而產生一種惡心感。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誌向毀了我一生。

我心裏其實一直都埋藏一個質問,對我父親。你是個男的,你這麽強有力,為什麽你保護不了自己的崽兒?別以為那是親媽就天然擁有某種特權,傷害不會因為是親媽而減輕,反而會更疼。為什麽你能這樣冷漠,為什麽你就在我身邊,你也看到我在求助,卻不伸出援手?我後來真問過我爸這個問題,那時候我上大學了,他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天外來客。"媽管教孩子天經地義,哪兒有攔著的?"我天真地以為他會覺得當初自己是不對的,這麽多年我放不下這個結,我雖然是個孩子,可我也是人哪!你們怎麽能這樣對待你們親生的孩子呢?你們不想要孩子,可以不生啊!"那時候哪兒有不要孩子的?沒孩子會讓人議論的…"原來是為了你們自己的臉麵。那為什麽生下來卻又不善待我呢?

"怎麽叫不善待你了?我們又沒把你扔垃圾堆裏!嚴格要求孩子就叫不善待你啦?忒不懂事!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你將來就知道了!孩子不能慣著!溺愛孩子相當於犯罪!一個人小時候受的氣越多,他將來的道路越順暢。你想啊,你把最難咽的氣都吞咽下去了,那別人再怎麽欺負你你也不當回事了,對不對?我一直跟你強調人心都是壞的,人性都是惡的,你摔個跟頭別人一定哈哈笑的,所以你就得練這個本事,不把別人強加在你身上的苦當回事。人都是先苦後甜易,先甜後苦難。小時候生活在蜜罐裏了,將來一點委屈都過不去,小時候把什麽苦都嚐遍了,別人稍微給你點甜頭你就會覺得特幸福。是不是這個理?"我麵色如常,心裏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我呸!"

我早早就知道,和父母是沒道理可講的。我怨他們,他們又怨誰去呢?"我們都是經曆過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的,對人不能存一點信任。你絕想不到那人能壞到什麽地步,你這兒掛著窗簾剛說點什麽,隔壁強子媽就給你告密去…困難時期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之間都你偷我一把米,我偷你一塊窩頭的…哪兒有什麽信任啊,為了能活,什麽事兒幹不出來。人不能跟活著討價還價。"

人活於世,最大的不公平就是不能選擇出身。倘若能選,他們也絕不願出生在各自的家庭。他們為人處事的那些奇葩觀念,根深蒂固奉為真理的扭曲三觀,難道不是暴力家庭和醜陋的時代烙在他們身上的印跡麽,也沒跟他們商量,他們又找誰說理去呢。糾結於'上天為何如此不公'純屬自找不痛快。我不去跟父母辯駁他們那荒唐的認知,什麽小時候吃盡苦的長大了更容易嚐到幸福,因為我知道那是絕對的謬論,所以我隻一笑了之,就當聽笑話。無論是我自己,還是我從書上從各種渠道聽到看到的,都正相反。童年不幸的,長大了不幸的概率比小時候生活在蜜罐裏的人大的多。這其實是有內在關聯的,可惜他們偏要拒絕去學,去觀察,去聽。人性中那些好的東西,比如善,比如無私的愛,奉獻,比如替人著想,發自內心地關懷他人,這些人性中的溫暖都是怎麽來的?是養出來的!是用甜蜜的關係滋養出來的,不是從虐待從忽視中九死一生地掙紮出來的,那樣出來的隻有畸形,隻有毒果,正如他們自己,可憐他們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當然他們從來不認為他們對我的所做所為是虐待。隻要是親生父母,就說明初衷是好的;隻要初衷是好的,就擁有了尚方寶劍,就無論做什麽都不是虐待。為了鍛煉我的膽量,爸竟然故意讓我受驚嚇,哪兒有打架鬥毆的往人頭上拍板磚的,滿地是血的,帶我去看,理由是"你小時候不經曆這些,大了可怎麽辦呢?溫室的花朵怎麽行呢?"他發自內心地替我擔憂。可他們對我的刻意磨練收到的全是反效果,我越來越沒起色,於是在我六年級的時候我媽終於崩潰了。她不再吼叫撕打,她陷入了很痛苦的抑鬱中。天天哭,以淚洗麵,"你是想讓我死,對吧,"她睜著兩隻哭腫的眼,眼中是絕望的空洞,象兩個黑幽幽的大坑。"你就是想看我死,對不對?我死了你就高興了,對不對…",我手裏拿著考糊了的試卷,不發一言,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爸一如既往地坐在一旁無能為力,唉聲歎氣,還是媽一位同事看不下去,跑來對她說:"你別這樣,別這樣嚇她,對她將來是不好的…"終於我在小升初的統考中也考砸了,數學沒能得一百,也就意味著我無法到她找好的一所北京的初中去繼續借讀,我隻能回原籍去上中學。她為了我能在北京讀書,托人求人就差給人跪下了,才得到一個承諾,隻要我升學考試總分上195。當時小升初是各區統考,一般語文很難得滿分一百,作文和總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這幾項加起來怎麽也要扣個五六分的,這就意味著數學必須滿分,一道不能錯。可我錯了一道小填空題。她得到我丟了兩分的消息是在一天的下午,她跌跌撞撞地從單位出來,走了沒幾步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來。

那是靠近白石橋的一個路口,她坐在馬路崖子上,哭得肝腸寸斷。我從學校坐無軌回家,剛好看到她在車站不遠處痛哭,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去安慰她,那是我媽。"全完啦…全完啦呀!"我聽到她這樣哭喊,哭得那個慘,好幾次噎得上氣不接下氣。從她的角度想,她是有理由絕望的。她為了我低三下四求盡了人,臉都不要了,而我卻這麽不爭氣,她是有理由向天呐喊向我討債的。我走到她身邊想要開口,不知道說什麽,她見是我,一把拉住我胳膊,"去死,咱們一塊,去死!"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她拉著我向街上的車流直衝了進去。

我們沒有死成。想死其實也沒那麽容易的。警察把我們揪到了崗樓裏,那會兒十字路口還有這個,爸灰溜溜地把我們給領走,媽哭了整一個暑假。初中以後她沒有力氣再管我了。我的塊頭迅速壯大,變成了班裏最粗胖的姑娘,比她高出一頭半,她要跟我說話就不得不仰視我,這個外部的強弱對比自然影響了內心。她不再打我,我的學習成績開始直線上升,對幾何,化學,文學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即使這樣我也不是學霸,差遠了。我上的初高中都很一般,不是重點,我們那個高中每年能考上大本的超不過十人,算上大專也就二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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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雲間獨步' 的評論 : 也是什麽樣都有的。性格上一定會造成某種缺陷,但同一根源呈現的外在表現也大相徑庭。比如同樣是挨無數打的女孩子,長大了有的特厲害特好鬥,性格也特張揚,有的正相反,特別膽小敏感退縮。
雲間獨步 回複 悄悄話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女孩兒該如何麵對世界啊!內心一定很脆弱,表麵一定很冷漠。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注冊很麻煩' 的評論 : 嗬嗬不是我父母啦,是我親戚的原型。寫作的時候腦子裏出現的其實是周星馳的電影風格,就是用喜劇的手法表達悲劇,展示小人物的悲哀。想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表現能力。卓別林,老舍,餘華都是有這個功力的大師,我在模仿他們。
Li-bing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啊!特生動。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太幽默了,這可能是你父母對你的苛刻才挖出你的才情
wzuo 回複 悄悄話 痛苦裏透著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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