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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小說 《我這半輩子(七)》

(2018-09-11 07:51:14) 下一個

初中直到大學畢業,我處在嚴重的逆反中。強驢一樣,看什麽都不順眼,似乎胸中總堵著一口氣,就想一拳砸爛這個世界。不過這個我不能賴父母。青春期荷爾蒙的劇烈波動占更多因素,很多和父母關係良好的到這階段也象變了個人。我看父母的眼神裏充滿了蔑視和仇恨。他們說什麽我都不愛聽,說什麽我都要把他們壓下去,用最無情最狠的話,讓他們認輸,閉嘴。看著他們受傷的表情,我象夏天飲冰水一般痛快。

這其實是個很壞的開始。我把和父母鬥嘴,言語上打擊他們,不知不覺延續到了其它社會關係上,成了我和同學同事說話的習慣。在我潛意識裏,不管那個對象是誰,其實都是指向父母的,不過當時我是意識不到的。我待人接物的態度和方式特別糟糕。對方和我不熟的時候我在他麵前象耗子,極其敏感,躲躲閃閃,對方隻要有個眼神讓我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就難受,特別容易受傷;等熟悉了我馬上又親近得不得了,毫無邊界感,搖身一變成了傷人的一方,說出的話橫行霸道嗆的人直哭。同桌女生一天係了個絲巾,我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上來就一句"真老氣!",還帶著明顯地嫌棄表情,人家也沒要我評論。我那口氣,表情,還有不經邀請張口就來的橫勁兒,和我媽一模一樣,可我一點兒意識不到。那女生不甘心,因為絲巾是她挑選的,等於我在否定她的眼光,於是又指著上麵的圖案問我,說你看這幾個顏色,單看確實顯老氣,但搭配起來還行吧,我就更要帶著鄙夷的神情打擊她,死人色!難看死了!於是那女生就哭了,我還不知道怎回事,看她神情不對頭還愣愣地問,你怎麽了?她也不告訴我,直到好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來,才悟出我那時的麵部表情和說話口氣有多可憎。

青春期逆反,我看不慣我媽的一切言行舉止,但其實我已經是她的翻版了,隻是我自己不知道。我的運氣不壞,我遇到了願意指點我的人,最好心的人,一生中最值得我感激的好朋友。我的初中同學,一個叫梅,一個叫紅,七零年左右出生的人已不象前幾年,喜歡叫什麽衛東,反修,我們出生那年月開始流行取單名了,這兩個女同學成了我的榜樣。我覺得她們哪兒哪兒都好。整潔,氣味清新,總是含笑的臉,活潑,幽默,妙語連珠,和她們在一起特別舒服,我不自覺地學她們說話走路的樣子。而她們也不嫌棄我,拿我當推心置腹的朋友。是梅告訴我不要叉開兩腿坐著,即使你穿著褲子,是紅告訴我不要直勾勾地看男生,跟男生說笑要注意分寸,"你那臉都快貼到男生脖子上去了!","別總是咋咋呼呼地,象個傻大姐…"我說話紮人的時候,即使紮到了她們,也會耐心地幫助我,"你看昨天你對誰誰說的話,真的很傷人的,我知道你是無心的,但以後千萬別這樣了,倒過來想,別人這麽說你,你也會很疼的。"我不好意思地點頭。我永遠記得她們真誠的表情,不帶一絲虛假的,十五歲少女的,世界上最美麗的臉。

我還要感激那些被我刺了以後指著我鼻子破口大罵的人。我這樣出口傷人是從我媽那裏潛移默化地習得的,所以我自己並不知道這是不正常的,我以為這是人與人親熱的標誌。那些人從反麵矯正了我的行為,盡管他們的初衷和教育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措辭十分尖刻粗野。剛開始被人痛罵的時候我還甚是驚愕不解,"他們怎麽這麽凶啊,罵我話怎能這麽損啊,我又沒說什麽。"我還覺得委屈,回家難受好幾天,有那麽一兩次以後我悟出一些道理,應該是我自己有問題。我的悟性不算壞。靠著來自朋友的正麵示範和陌生人的痛罵,加上到了一定年齡時突然出現的反思能力,還有大量地讀書,我磕磕碰碰地一路摸索著過來,終於到參加工作時我看起來有個正常女孩子樣兒了。

我這種被社會接納的正常樣子是靠我調動主觀意識去維護的,其實特別耗精力,我無時無刻不在警惕,謹慎地檢討著自己剛剛出口的每句話,每個舉止動作是否合乎優雅得體的規範,稍微一個鬆懈就露崢嶸。從那時起我就覺得自己一直顛簸在決堤的洪水裏。把我拋到洪水裏自生自滅的可能是我出生的家庭,也可能是別的。我窮盡一切想要擺脫淹死的命運,可它總在我身後追著我,想要把我吞噬。我做不到象哪吒那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與過去完全決裂,脫胎換骨,我隻有不斷地逃跑,真的很累很累。我不能有一刻的停頓,隻要稍微停下來喘口氣,一個大浪就會打下來將我沉到水底。我不甘心,我抗爭,又一次冒出頭,又一次被打到底,再掙紮,再抗爭…我不知道何時才是個頭,我隻想擺脫不遠處,那個張著大口等著吞噬我的宿命。

89年高中畢業,我拚老命考上一所二流大學本科,北京輕工業學院,專業是企業管理。我是文科生,又不想報外語類院校因為我英語不好,所剩的就寥寥無幾了。不管哪類大學什麽專業,總之我被大學錄取了,戶口終於調入了北京,至少這四年,我是北京人了。我這樣的在考上北大清華的牛人眼裏都不夾一下眼皮的,在沒見過世麵的小縣城的人眼裏那就是大才子,範進中舉前途無量了。媽多年的夙願一朝實現,揚眉吐氣,喜出望外,非要我別著校徽然後帶著我到處顯白,收割所有人的羨慕嫉妒恨。不過那時候考大學是挺難的,不象後來擴大招生後大學生不值錢了。我那年河北省文科生考上大學的比例是八比一,就是八個高中生才有一個考上大學的,所以我覺得自己雖然隻考上普通大學,不是名牌,也挺值得欣慰的。那年月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一腦袋高粱花兒的農民通過自身的刻苦努力,真的可以被選拔上來,成為國家各條戰線上的精英人才。

大學四年我一點兒書不念,下了課就到商業區去逛,一個人。北京那幾年突然冒出好多現代化商城,燕莎,塞特,國貿中心…無論外觀內部裝修和商品擺放,與傳統的西單商場百貨大樓完全不同,我象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看見什麽都咋舌驚歎,乖乖,我從沒見過那麽昂貴的商品,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那麽高檔的生活方式。那些穿著職業裝羊絨大衣的年輕女子,氣質真得如瓊瑤小說裏不食人間香火的仙子,高根鞋輕飄飄踩在國貿或者京城大廈寫字樓鬆鬆軟軟的地毯上,她們看上去好有錢的樣子,看到喜歡的口紅顏色,從包裏抓出一厚疊五十元的票子,抽出兩張,眼皮都不動,我在旁邊看的真是流口水啊,就想自己啥時候才能買得起塞特裏上百塊一支的口紅呢。我猛然醒悟到我永遠是追不上別人的,我的出身限製了我的眼界,雖然那時候還沒這概念,但我意識到了。

我為我的出身,長相,身材自卑,特別自卑。我覺得那些氣質高冷,出手闊綽,收入豐厚的女白領之所以漂亮獨特,是因為她們本身起點就高,然後自然就進入了一個良性循環。愈有錢,便愈有機會買不同顏色的眼影口紅,不同風格的衣服,在不斷地嚐試比較中,品位愈高級,人也就愈加漂亮;愈加漂亮,便愈有機會得到高層人士的注意,於是便愈有錢。而我呢,我是那麽的胖,那麽的醜,那麽的粗俗,土氣,盡管我咬牙花三四十塊從動物園的攤兒上買來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也出不來那個效果,而同樣的衣服穿在同學身上就好看,我對自己失望透了。

那四年我陷入的是個惡性的循環。愈嫌棄自己,愈不甘心,愈要拚命打扮吸人眼球,愈是醜人多做怪,愈收不到預期效果,愈嫌棄自己。看著同宿舍的女生交到了男朋友,我這個急啊,我恨我自己為什麽這麽平庸,這麽缺少魅力。周六食堂的舞會我每次都去,可每次都是幹坐著無人問津,我偷偷地在沒人的地方哭,為我吸引不來男生的目光。我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些煩惱,即使是梅和紅,我嫌丟人,哪兒有象我這樣的女生,跟得了花癡似的整天想漢子。我通過看愛情小說緩解痛苦,可其實是引鴆止渴。無論中國的外國的,通俗的經典的,小說裏的女主角都是很漂亮的啊!不漂亮也極具個人魅力的啊!無論現實裏還是虛幻的小說,我和那些得到幸福的女孩子一比都相形見絀,我是不是就注定沒有人來愛,注定嫁不出去了?

大四那年連我媽也開始著急了。除了給我算命以外也張羅著給我找對象了。我上學本來就晚,畢業的時候都23了。媽到處托人,我在背後哀怨冷笑。當初她的壯誌豪言弦猶在耳,隻要你考上大學,誰見了你不頂禮膜拜啊!女大學生!誰不向往!你今後的人生都會因為你考上大學而幸福無比,不再有任何煩惱!那是我上小學第一天起,她對我說的話。很快她從我這裏接連不斷地遭受打擊,她不再對我抱任何期望,這個話她早忘後腦勺去了,而我卻還記的,現在看著她讓親朋好友給我找對象,尤其諷刺。

離畢業還有四個月我開始第一次相親,因為那之前我爭取到了一個留京指標,意味著我從此永遠是北京人了,這才是真正的鯉魚跳過了龍門,永久性地。我的身價大大提升,親朋好友見我塵埃落定,定居北京了,才放開心保媒拉纖兒--您都不知道您明年在哪兒,怎麽讓人提親呢。

上大學前我是河北生源,四年北京戶口是集體的,畢了業哪兒來的回哪去,戶口自然要跟著人遷出北京。我們學院隸屬中國輕工業部,所以是全國範圍內招生,畢業由國家包分配,願意回原籍的回原籍,不願意回的每年有幾個留京指標,看你的本事。其他部屬院校也差不多是這個情況。指標為那些用人單位所擁有,輕工業部所屬的比如事業單位二輕局,或者企業單位北京棉紡廠等,每年春季都會到我們學校去招工,招一個外地生就用一個留京指標。我們班所有的外地生都想留京,僧多粥少,我為此著了大急。我太想在北京發展了,太想成為我羨慕的那些女白領了。那繁華高等的生活隻遠遠地瞥上一眼,想法就永遠被它改變了。

和我有同樣誌向的早在大一入學就開始準備,積極表現,踴躍獻血,踴躍參加義務勞動比如植樹造林,周末堅持上街扶老奶奶過馬路,爭取入黨,和老師輔導員們搞關係,去部裏上下活動,這些我都不懂,到用的時候才發現我什麽人脈都沒有。我膽小拘謹,特別不會來事兒,讓我為前途去鋪路,求人,搞關係,不如殺了我。我恨自己為什麽這麽沒用,畢業那年也就是九三年的除夕,在一大家子親戚麵前被'關心'起這事兒,忍不住急得哭。他們問我其他同學都是怎麽找到北京工作的,我邊哭邊說班裏的誰通過他爸的關係…我還沒說完,正在喝酒的爸放下酒盅,義正詞嚴地打斷,"父母留給孩子最珍貴的遺產,就是貧窮!無論什麽,靠自己最硬氣!記住我的教導!"擲地有聲。我其實一點兒依靠他們的意思都沒有,因為我知道他們沒有門路,可他們卻總以為我有這個想法,以為我嫌他們沒用。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事情意外地有了轉機。我們學校校門口有一堆小吃攤,麻辣燙的攤煎餅的,全跟陳佩斯那小品似的沒營業執照,屢禁不止。那幾年好象很多大學門口都這樣,尤其位於海澱城鄉結合地帶的,都知道那些小吃髒,可生意永遠興隆。我也吃過。大三那年一個初冬的夜晚我逛街回來,下了公共汽車往校門口走,盤算著吃點什麽解饞。就在這時突然起了一陣騷亂,伴隨著塵煙暴起,城管來抄攤兒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城管執法,我的天哪,比電影裏響馬劫貨還怕人,不管什麽攤兒抄起來就往大卡車上扔,一瞬間的工夫到處哭爹喊娘,和城管的叫罵聲匯成一鍋粥。有個攤煎餅的婦女不甘心所有財物都被查沒,偷偷摸摸想要拿回一點大卡車上的東西,結果被一個飛起的小火爐砸中,那小火爐應該是某個餛飩攤兒的,城管抄起來往車上扔,砸著了那個婦女,臉頰上的皮一下就給燙開了,頭也破了。城管走了以後一片狼籍,那些被抄的竟都不哭不鬧,就這麽自認倒黴地散了。那個婦女還癱在原地,站不起來,我扶起她,打了個麵的去醫院包紮。我從她滿頭是血的可憐相中,看到了我自己。我被數學老師踢翻在地,同樣的無助,同樣的可憐,同樣的滿頭血。她那個傷口,這麽冷的天沒人管的話,破傷風就要命了。醫藥費八十多塊,是我當時兩個月的零花錢。那時候還有副食補助,89年進校的時候每月七塊五,第二年漲到十八塊五,以後更高了,媽算得很精,每回漲副食補助就減少我的零花錢。這八十多塊我就沒打算能要回來。這個婦女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口音。我和她回到她租住的小窩棚,就在我們學校邊上,貌似她很感激我,門開了進來一個人,我頓時愣住,竟然是我同班同學,這個每天在我們學校門口賣煎餅的竟然是他的母親。我這同學臉一下就紅了,我從他的眼神裏很快地明白了他不便說出的意思。這個男同學原來是農村戶口,自從入學就非常積極,到處表現,盡力改造自己,說的話沒人懂,改,一有機會就跟北京同學學普通話,晚上在宿舍裏大聲朗讀課本,糾正自己的發音,穿著上也盡量向城裏人靠近,很快就把自己改造的象模象樣,沒人看得出他原是哪裏來的。他媽媽好了以後繼續在門口賣煎餅,我始終保守著這個秘密。畢業前夕他居然搞定了兩個北京的單位,因為他善於表現,又是黨員學生會主席等等一大堆光環。他後麵敲定的那個比前麵先定下來的更好,他把那個挑剩下的給了我。"北京大紅門肉聯廠,我不想去了,你要不要?要的話找他們人事科,就說我不去了,推薦你去的。"我如獲至寶,倒了四次車跑到髒亂差的大紅門,到處的垃圾黃土,無數白塑料袋掛在樹梢上,墳場一樣,就在這爐灰裏又走了幾裏路,好不容易到了肉聯廠人事科,我跟個土猴似的,沒想到人家跟我談了幾句覺得我還不錯,蓋上那個我夢寐以求的紅章,我心裏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剛一有單位接受我就開始了相親,一年之內前後經曆了四五次吧,感覺就兩個字:失望。所有的相親對象在我看到他第一眼時都是失望。我想對方對我的印象也是同樣的。因為介紹人在跟你提的時候,很自然是有意無意地美化對方的,會隻挑好的地方說。他們會告訴你小夥子高學曆一米八在哪個中央直屬機關工作前途遠大,等你滿懷希望去公園見麵了,才發現介紹人提的那些雖然都不假,可沒提的還有禿頂口臭肥胖隨地吐痰市儈俗氣,一句話帶出仨髒字。這和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差的太遠了。本著凡是我爸的我就堅決抵製的原則,我勾畫出的理想男人形象,是男子漢高蒼健。冷峻,剛毅,寡言,酷,雄性十足。我理想中的他是刑警或者空軍,駕駛著隻有半隻翅膀的戰鬥機自由地翱翔,壯誌淩雲,穿過無數機槍掃射封鎖包圍突然降臨到我身旁,一個完美亮相獻上玫瑰,然後單膝跪下,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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