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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半輩子(四)

(2018-08-22 13:30:32) 下一個

到我上小學的那個夏天,我離開了北京。九月份開學,我得去三河上,我沒有北京戶口。戶口隨媽,這製度被人戲稱為'賤民製',因為通常女方的身份比男方低,無論從風俗還是從現實出發女的找對象都是往上找,很少倒過來的,而戶口製度恰恰規定孩子隨女方,也就是低的一方,於是造成賤民生的還是賤民,你女的就是攀上了高枝,你生的孩子也還是翻不了身。那年我爸媽都調回了原籍。爸在北京西城區一所中學教書,媽調回三河,在縣城裏的小學當老師,也是我要上的小學。和奶奶家認識的小夥伴們道別,"等放寒假再見。",然而終歸沒有再相見。他們是對麵派出所民警的小孩兒,民警都是軍人轉業到地方的,原來是唐山人,隨軍家屬自然也是唐山戶口,孩子也要跟我一樣回戶口所在地上學,那個夏天這些說話帶唐山口音的小孩們離開北京,就再也沒回來了--全給砸死了。

那次大地震三河也倒了很多房子。地震襲來時是淩晨四點鍾,媽給搖晃醒,發現靠床那堵牆裂了個大口,桌上連暖壺都在跳,立即反應過來是地震,衣服來不及穿從床上抄起我就跑,跑出來的人全赤著身,身後小破屋接連倒塌,不時從裏頭傳出哭聲,誰也不敢去救。後來又發生幾次餘震,震級都不大可砸死的人一點兒不少,孩子哭大人嚷,我媽嚇的毫無主張,緊接著三四天大暴雨,房子已經都塌了,沒塌的也不敢靠近,所有人無處避雨,成千上萬人擠在縣城大街上淋著,地裏到處是蛇和田鼠。除了地震,北方人是很少見到這些的。媽一手抱著我,一手支著頭上的油布,累得精疲力竭,還怕得要命。這時候她大概知道了身邊沒男人倒底不行,別看平時把我爸呲噠的跟三孫子似的,出大事兒的時候還得是他來當她的主心骨。從那兒以後媽就想著到北京去安家。這在當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純屬異想天開。所有調動隻能是平級或往下,哪裏聽說過小地方往直轄市調成功的。可我媽是個心氣兒極高的人,為了戶口能進北京奮鬥了十多年,最終失敗,至今她也是河北戶口。

這十多年的最初幾年,她是滿懷信心的。北京!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她要變成北京人,按她的話說"全是為了我"。北京的資源那麽豐富,將來考大學,北京戶口的考生可以比外地的少考好多分,占多少便宜呢!雖然那時候還沒有高考,但文革已結束,人們知道恢複高考是早晚的事了。媽是由衷崇拜知識分子的。上衣兜上別根鋼筆旁邊再來一個某大學校徽,媽見了這樣的人頓時肅然起敬,兩眼放光。為了讓我有一天也別上大學校徽,擁有林巧稚一般女學者女科學家的風度,她未雨綢繆,早在我上小學的第一天就嚴陣以待,時刻為上大學這個宏偉目標而爭取而奮鬥。這是她給我製定的人生終級目標,至於以後的人生,什麽工作結婚直到退休,都會因為我是大學畢業生而一片光芒。在她看來我是沒有理由考不上大學的。原因很簡單,我爸是大學生。她的同學裏,她是唯一一個嫁給大學畢業生的,其他人嫁的學曆最高的是大專,她有足夠的理由自豪。可是很快我就讓她失望了。因為我寫不好'毛主席'的'席'字,這殘酷的現實將她長期憧憬的美夢砸得粉碎。

本來我是應該在76年上小學的,可是又是地震又是偉人們相繼去世的,折騰了好久,到處開追悼會沒人管小學開學的事,接著又粉碎四人幫好一陣歡慶,等我上小學都77年春天了。媽精心為我削好四枝鉛筆,別的小孩兒才帶一兩枝,他們有的連書包都沒有,就是家裏人用破布縫一個,更別說鉛筆盒了,而我竟然有個鐵皮做的新鉛筆盒。媽覺得她對我這麽上心,我沒有理由不名列前茅。第一天老師留的作業,是照語文課本抄第一課,'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幾個字,她也陪著我做,而其他的小孩兒家長都不管孩子。她心氣兒極高地把著我的手,在田字格本的第一行寫下一個'毛'字,放開手,我歪歪扭扭地寫完一行'毛',她的臉色已經有點不好看了。'主'字好寫,可我寫的也不如她寫的好看,等到了'席',那個字的筆劃竟然這麽多,我怎麽寫,下邊那個'巾'都不夠地方,媽又急又氣,在我耳邊大吼,'你就不會把上邊的寫小點兒嗎!苯死你啊!再寫!寫!'我耳朵都震聾了,嚇的要死,可是越怕越會寫出格,媽拿著像皮辛勤替我擦,出格一次她擦一次,最後萬念俱灰放聲大哭,邊哭邊嚷嚷,手指使勁戳我的腦門,"傻子都比你強!掃大街都沒人要!要飯的貨!還指望你念書呢…是念書的料麽!廢物!廢物!!"她直著脖子長嘯。她這樣發泄能連續一個小時不停,邊討伐邊戳我一下擰我一下,仿佛天塌。"你幹嘛把上邊的字頭寫那麽大啊!你怎麽就寫那麽大啊!你為什麽要寫那麽大啊!"她想不通。她想讓我當女學者的希望破滅了,她的世界坍塌了。

這僅僅是個開始。我在她極不甘心和恨鐵不成鋼的怨罵聲中真的越來越傻了。不僅字寫不好,算數更是比別人慢很多--我本來可以不那麽慢的,但恐懼限製了我的反應速度。每回一看到她輔導我做作業時的臉,那使勁擰著的眉後馬上要炸的雷,我就緊張地什麽都反應不過來了。隻要做錯一步她立即火冒三丈地嚷嚷;難得有耐心願意給我講解我不會的地方時,我的愚鈍也很快把她的耐心磨光。她教的東西我聽不懂,可我不敢跟她說。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她坐我身邊,一邊織毛衣一邊看著我做作業,我做不出來,不會,又實在不能不完成,萬般為難地求助,邊顫抖邊偷看她的臉色,十有八九我預料的最壞結果都會發生,而我沒有一點辦法挽回。從小我就知道我是渺小無力的,我身邊的人和事不會通過我的努力改變分毫,隻有受人擺布沒有我擺布他人的份。我瑟縮的眼神和膽小如鼠的表情從那時起一直伴隨我到成人。"做什麽事老跟偷東西似的,你大方點不好麽…","受氣包,看著就想欺負你幾下…"這半生我受到的欺辱比別人都多,可憐我的老媽至今還在琢磨我為什麽這麽軟弱,"你的嘴怎麽這麽苯呢,別人罵你你不會還回去麽?話怎麽就跟不上呢?膽兒這麽小呢?誰教給你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每天輔導我功課都一地雞毛,可又不得不輔導,因為我太不自覺,不陪不催根本不做,她必須嚴密盯人防守反擊,這是事實。上學第一天起我就厭學了。我比任何時候都貪玩,作業能拖就拖,別人寫半個小時我能寫兩個小時,磨磨蹭蹭總也做不完,老師怎麽批評我當全班同學的麵羞辱我,罵我沒皮沒臉都沒用。同學嘲笑我"還是老師的孩子呢…",班主任衝我狂吼"你要是我的孩子我早他媽踹死你了!等著蹲班吧你!去把你媽叫來!看看你連得了多少個二分!"。他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二鴨子。媽在學校抬不起頭,都是因為我。她無數次地在家大哭大叫,聲嘶力竭,"這哪兒是上學啊…簡直是受罪啊…",她更加發狠地戳我腦門,槌我後腦勺,仿佛我脖子上長著的不是腦袋而是個破木魚。開始我還哇哇大哭,嚇的,八九歲以後她擰得再狠我也不哭了,木頭一樣任由她貶損我,兩眼空洞無神,一看就知道在想別的。這是我找到的保護自己的法寶:走神。我八歲就練成了超乎尋常的忍功,麵對非人的辱罵我比別人都能忍,因為我全給自動屏蔽掉了。不管是誰,老師也好媽也好,隻要看出來她們要噴了,我的意識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她們那些話我壓根兒聽不見。我要是真著耳朵聽啊,我得去死。

很快我連上課也在走神了,老師講課我都沒聽,腦子裏永遠在編織自己的夢,各種各樣的白日夢。我坐在教室裏,雙手背後,一動不動,幻想自己是仙女,唱歌的劉三姐,公共汽車賣票的…從確定一個人物出發,編各種離奇的故事,每個故事裏我都是解救弱者的英雄,萬眾矚目。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成績就在這數不清的夢中愈加慘不忍睹。媽在掐遍我全身每塊肉以後,覺悟到這不是辦法。她的嗓子也全啞了,每天直眉瞪眼地衝我嚷,院子裏的花兒都給她瞪死一片,四年下來身心交瘁,五年級她和我爸經過到處‘活動’,把我轉學了,轉到北京西城區一所小學借讀。他們經過四年的探討思索,還是找不出我學習落後的原因。媽是負責任的家長,投入在我身上的時間精力比別人強百倍,不嬌慣,不溺愛,不論是學習還是紀律,出了問題馬上抓,狠抓,我怎麽還不行呢?他們想不通。最後他們怪在了學校身上。小縣城的學校,師資怎麽能跟北京比,要前途無量,盡早在北京上學才是正道。

連我一個十多歲小孩兒都知道這不是原因,那倆大人知不道。再一次滿懷希望地把我送進學校大門,北京阜外一小的那個大門,才真是我的地獄之門。三河縣城的小學我都吃力,北京的豈不是要我命呢麽!那小學不是工讀學校,就是一普通的非重點,可那些老師怎麽就能這麽凶神惡煞呢。她們真的是拿腳踹你啊,不象以前三河的老師隻停留在口頭上嚇唬。我後來常想,何必呢,何必呢!就為我們錯了不該錯的,為說多少遍都不聽而大動肝火,還組織全班同學批鬥我們,還要求寫批判稿,讓我站在講台上低下頭,底下同學一個個念自己寫的批判稿,看誰深刻。都八二年了呀,文革早結束多少年了,可經過革命洗禮的人們,還是隻有這一種對待人的方式。鬥,狠鬥,見了能鬥得過的弱者,那個興奮啊,可著勁地狠掐。工作的不順心,物質匱乏的艱難,和別人鬥氣無處撒的憋屈,所有積攢的無名火,多少輩子的仇都發泄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無力反抗。你想像得到麽?她們把這個叫‘嚴格教育’,說自己是稱職的教師,是辛勤培育的園丁,我們是小樹苗,隻有這樣的嚴格教育,我們才能不長歪。

你能想象麽,我因為某個解題方法屢屢寫錯而被人高馬大的數學老師踢。那女的四十多歲,從沒有過笑臉。她在課堂上強調了好多遍的我還做錯,她怒氣衝衝地衝入教室把我提了起來,飛起一腳就把我踹出門外,同學一片叫好,可是很快他們就不叫了。我的頭撞在了玻璃窗上,玻璃碎了,我頭上流淌下來的血道子橫七豎八地糊住了額頭,我自己還不知道呢。跌跌撞撞爬起來還想回家走,忽然看到同學和那老師臉色全變了,“血…血…”他們看著我,聲音有點哆嗦。教導出任帶我去醫務室包紮,叮囑我別跟家長說,要說就說是自己紮傷的,沒學校什麽事。我不敢不聽。我不是最慘的,我們一個圖畫老師,有次放學前強調第二天要帶水彩盒,沒有的叫家長去買,“誰要是忘帶了,我就在他腦門上貼大字報!”結果真有個男生忘帶了!第二天真的就在他腦門上貼了張紙,上麵用鮮紅的彩筆寫著男生的名字,名字上打個大叉叉,後麵三個更大的字,‘叫你忘!’,然後那個圖畫老師押著他,到各班裏去展覽,遊街!那男孩兒哭的啊,臊得無地自容,遊到哪個班,哪班學生都哈哈大笑,那老師在旁邊高聲教育我們,“這就是忘記我的話的下場!” 你想像得到麽?要不是我親身經曆,你讓我瞎編我都編不出來,沒那麽豐富的想象力。後來聽說那個男生的家長找到學校來了,那孩子大概受了點刺激,神誌好長時間不清,隻得休學,家長上學校吵,我聽到那個女老師大聲嚷嚷,真驕氣!什麽受刺激,甭找借口,就是家長慣的!文革多少人這麽鬥都沒出毛病!家長吵著說要去教育局反應情況,老師大叫“有本事你告去啊!告去啊!呸!”,後來此事不了了之,老師還是老師,依舊在崗位上教我們,讀書育人。

你知道麽,這些小學老師,包括我媽,臉上肌肉的線條都跟別人不一樣。她們長期處在和學生狠鬥的焦燥裏,所以那個紋路是堅硬的,橫著的,時間長了滿臉橫肉你知道麽?你知不道,你是精英,你們從小就都是好學生,一路學霸,你們無緣和凶神惡煞一臉橫肉的家長老師打交道,所以我說的這些,可能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相信是真的。你們長大了脾氣也平和,麵相也好,和善。而我們,壞學生,壞份子,受盡冷眼歧視,我們的麵相不可避免地向凶橫發展,擋都擋不住。我們象海綿一樣吸收了太多邪惡,在我們弱小無力反抗的時候,你們不善待我們,等我們長大了心中這塊海綿隻要稍微受點擠壓,就能擠出多少長期積攢的壞水兒。現在的人這麽多戾氣,整個社會充滿了戾氣,到處是吵架打架的,飛機晚點能在機場撒潑打滾,每個中國人都跟炸藥似的,胸中永遠一團無名火,是個由頭就能釀成悲劇,你能說這和四十年前我們成長的環境沒關係?前幾天不是哪兒,四十多歲的成年男人,把一個兩歲嬰兒舉起來摔死,老有虐殺孩子的,三四十歲的成年人一不順了到小學校砍孩子。肝火旺找最弱小的發泄,還有我,雖然殺的不是孩子,可同樣是無名火控製不住,一個衝動就手起刀落了。我們成為暴力犯罪分子,和四十年前為了防止我們不長歪而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暴力,就沒有關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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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YCEETHAN 回複 悄悄話 這是陪讀媽媽的祖宗家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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